裴绥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像是在听什么天书似的,好像什么都没懂,又什么都懂了。
望着孟笙那似悲伤,似痛苦的空洞眼神,他的心口狠狠跳了下,宛若有什么很重要的血液正在往外流失。
而那些足以支撑他整条生命活下去的血液一旦流失个彻底,他就会变成行毫无灵魂,行尸走肉的傀儡。
崔雪蘅……
这个他厌恶了半生,和他相互折磨了这么多年的名字,此刻正无情又冷血地把他往不见天日的深渊里推。
他努力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抓着孟笙的肩膀,声音嘶哑,细听之下,还有几分微不可察的颤抖,“笙笙,你听我说……”
在这一刻,一向活在云端,清冷淡漠,已是刻入骨血的风姿的男人,慌了。
孟笙抬起泪眸望着他,眸光缓慢地聚焦。
却又想穿透了他,落在某个虚无的、没有尽头的远方。
她甚至都没有哭出声,好似所有的情绪都在一瞬间被抽空了,方才的震惊和痛苦,都在这一眼对视中凝固,然后碎裂。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
那纤细的肩膀难以抑制地轻颤一下,脆弱又无力的声音艰难地从喉咙里溢出来,“你……你先回去吧,我要……去看我爸了。”
这是她极力压制住自己仅存下来的理智才说出来的话。
她没有迁怒,没有质问,没有痛哭失声。
就像一股冷冽的清风,一点点地把他往外推。
说罢,她慢慢转过身,没有用多少力气,更没刻意,手臂就从他手中抽出来了。
裴绥喉咙一哽,“笙笙……”
这道极轻的声音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她只是问傅谌,“那……我现在能去看我爸吗?”
傅谌眉眼微动,轻叹一声,怜惜地看着她,“能。但你别哭,先稳定一下情绪,等会孟叔醒来看到你这副样子,他会心疼的。”
“他醒来还要做检查,情绪不宜再激动,我就在外面,有任何事随时叫我,去吧。”
孟笙压着那丝哽咽,点点头,“嗯。”
抬步时,她朦胧的余光扫到裴绥的身影,只迟疑了两秒的样子,便快步进了病房。
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
裴绥的呼吸屏住了。
心跳也仿佛停滞。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映不出世间悲喜的丹凤眼里,掀起了滔天巨浪,里面是纯粹的、未经任何掩饰的恐惧与慌乱,浓烈的几乎要溢出来了。
那道原本清晰又明媚灿然的倩影此刻也变得模糊缥缈起来了。
长廊一下就静了,鸦雀无声。
静到他能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却带着撕裂过后的淋漓。
微凉的穿堂风拂过来,裴绥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失去了温度,以几块的速度凉了下去。
空旷的长廊顿时就只剩下他们两个。
傅谌脸上的表情也冷下去了,淡淡睨着裴绥,玉带嘲讽道,“你们裴家真是好教养,脸面也足够大,算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难怪孟叔一直不同意笙笙和你的事,她要是和你结婚,摊上你妈这么个婆婆,婚后不得被磋磨死?!
裴绥,你要是个男人,就该放笙笙自由!”
裴绥微怔。
放她自由。
不行,也不太能。
他思绪慢慢被风筝线拉扯回来,在心里这样回答着。
等思绪全都回拢过后,他眼底的慌乱和紧张已然消失,整个人又恢复了平日那副冷漠淡然的姿态。
至少,不能在傅谌这个情敌面前太丢面。
他不想给傅谌得意的机会。
他视线轻移,在空中和傅谌的目光对上,不闪不避,“你以什么身份要求我放开她的手?医患家属吗?还是朋友?”
傅谌冷笑一声,眼底却没多少温度,“呵,连自己妈都管不住的人,你凭什么还抓着笙笙不放?是生怕你妈气不死她父亲?现在她爸抢救回来,却有极大的概率会中风,你说她会不会恨你?会不会怨你?
她现在能心平气和地让你走,那是她教养好,不像你们裴家似的那么下作,你们根本不合适,还不如……”
“我和她合不合适,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和你无关!”
不能否认,裴绥的心被他的话狠狠扎了一下。
他此刻虽然表现得很平静和淡然,稳住了他平日的风范,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句话说得有多没底气。
他了解孟笙的为人,了解她的性子。
今天的事情,她不可能轻描淡写地揭过去,既往不咎。
他心中原盛着一碗从日本带回来的甜蜜,晃晃悠悠地满溢着,每一滴都是金灿灿的欢喜。
可现在不知怎么的,碗底骤然漏了,甜汁霎时一滴滴的往下淌,他怎么捂都挽留不住。
空了一些的胸膛陡然灌进了初夏时分的穿堂风,又冷又沉。
坠得心口一阵阵地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