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大宅沉重的书房门被管家关上,隔绝了外面璀璨的港岛夜景,也仿佛将霍震挺的怒火锁在了这方寸之地。
他看着地毯上深红的酒渍和碎裂的水晶,胸中那股被背叛感啃噬的怒意并未随着宣泄而减弱分毫。
为什么?柳茹梦!那个清冷得如同高山雪莲的女人,明知那小林天望包藏祸心,花天酒地,竟还主动带着四位艳光四射的“姐妹”一同赴宴?
这行为简直是荒谬绝伦,刺得他心口都在滴血!她图什么?那小林天望身上究竟有什么魔力?一个攀附英资、数典忘祖的东洋走狗!
“少爷……”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小心翼翼响起,“老爷请您过去书房一趟。”
霍震挺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焰。他对着镜子快速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头发和领口,抹去脸上残留的愤怒,这才转身开门,大步走向父亲霍英栋所在的主书房。
每一步都踏得沉重,如同踏在即将到来的拷问之上。
推开厚重的红木门,霍英栋正背对着门口,静静立于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整片被霓虹包裹的深水湾。
窗外灯火辉煌,如同镶嵌在巨大黑绒布上的璀璨珠宝。室内的光线昏暗,唯有一盏书桌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将老爷子挺直的背影拉得老长,透着一股沉寂而威严的力量。
“爹地,您找我?”霍震挺的声音带着一丝尚未完全平复的嘶哑。
霍英栋并未立刻转身,沉稳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震挺,来。陪我看看今晚的维港。平静海面下,可是暗流汹涌呢。”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带着审视,直指核心:“关于置地,关于小林天望,关于我们错失的良机……你……现在有什么想法?我们谋划许久,动用了那么多资源,占据了先手优势,却最终让人家后发先至,生生夺走了最肥美的那块肉。你觉得症结在何处?”
霍震挺迎着父亲的目光,那股压抑的不甘和憋屈瞬间再次涌上喉咙,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愤恨不平:“症结?爹地,不是我们输给了小林天望!更不是我们霍家技不如人,或者策略失败!是我们输给了怡和洋行!输给了汇丰银行!”
他向前一步,声音急促而有力,仿佛要将胸中积郁的闷气全都倾倒出来:“刚刚收到的最新线报!清清楚楚!汇丰银行为了确保他们的利益最大化,为了防止置地彻底落入华人之手,他们根本就没想给我们机会!是他们主动撮合了怡和洋行和小林天望之间的交易!是沈弼那个老狐狸去找的纽璧坚!更离谱的是……”
霍震挺的眼神中充满了被愚弄的愤怒和难以置信:“为了促成这笔交易,怡和洋行,竟然倒贴!不仅同意将价值巨万的20%股份出让给小林天望,甚至还额外借给了这个混蛋3亿港币!而汇丰呢?他们也大笔一挥,提供了整整10亿港币的资金支持!爹地您算算!小林天望拿到这20%的置地股票,非但没有花出去一分钱,反而……反而凭空净赚了2亿港币现金!”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旁边的沙发扶手,发出沉闷的响声,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挫败和一种被体制戏弄的无力感,声音低沉下来,带着难以掩饰的丧气:“您看到了吗?我们在港岛和英国人斗,是真真正正的斗不赢啊!那层看不见的天花板,永远悬在我们头上!那小林天望算什么?根基浅薄,一个投机分子!几个月前在港岛还默默无闻!跟我们霍家比起来,他算什么东西?
可您看他现在呢?就因为投靠了英国人,当上了他们的忠实走狗,立刻就风风光光,一步登天!拿到了置地的控股权!这就是有主子撑腰和没主子撑腰的区别啊!”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
霍英栋静静地听着儿子的控诉,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波澜。
直到霍震挺讲完,带着沉重喘息看向他时,他才微微侧过头,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语气平和地问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那……按照你的说法,既然英国人如此势大,连小林天望这种角色投靠过去都能获益无穷,我们霍家……是不是也该考虑……‘投靠’过去?这样岂不是也能一帆风顺?彻底在港岛坐大?”
霍震挺猛地抬起头,脸上因为震惊而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眼睛瞪得滚圆,几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从父亲口中说出来的!
声音因为激动和错愕而拔高尖锐:“爹地!您怎么会这样想?!您不是从小就一直教导我,要爱国,要记得自己是中国人!要有中国人的骨气!要忠于自己的炎黄血脉么……”
他顿了一下,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随即斩钉截铁,几乎是咆哮着道:
“我们霍家!就算破产!就算全家流落街头,去要饭!也绝对绝对不会投靠英国人!更不会当卖国贼!这是我们的底线!是我们霍家的根!!”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掷地有声,充满了近乎悲壮的执拗。
霍英栋听着儿子这番发自肺腑的呐喊,脸上紧绷的线条终于松动,眼中流露出久违的、真切的赞许和笑意。
他欣慰地点点头,迈步走到霍震挺面前,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声音温和而坚定:“这就对了嘛!好!这才是我霍英栋的儿子!有这份骨气和根性在,你就比那个看似风光、实则做了别人家鹰犬的小林天望,强上百倍!千倍!”
他眼神锐利如刀,继续剖析:“你说的情报……多半不假。那小林天望所拥有的一切,哪一样背后没有英国人的影子?
你以为他的那些精密印刷机怎么来的?真以为是运气好?那是被港英海关死死扣住后,由怡和洋行的纽璧坚亲自出面向麦理浩施压求情,才最终放行的!从那个时候起,这个小林天望,恐怕就已经被绑上了英国人的战车,成了他们的一条狗!
他现在摇尾巴摇得欢实,自然能得到几块肉骨头。你堂堂霍家大少,为了这样一条靠摇尾乞怜换来位置的狗,在这里耿耿于怀,怒不可遏……震挺,你说说,是不是……有点跌份了?有点看低了自己?”
霍英栋的话语如同清凉剂,瞬间浇灭了霍震挺胸中大半焚心蚀骨的不甘与妒火。
是啊,那小林天望看似风光无限,实则不过是一条被英国人用肉骨头豢养、推出来搅乱局势的恶犬。
自己堂堂霍家嫡系,身负家国大义,岂能与一条走狗斤斤计较,在烂泥潭里徒耗精神?一股浩然之气在胸中激荡,瞬间冲淡了那份憋屈。
“爹地……您说得对!”霍震挺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脊背重新挺直,眼神恢复了往日的锐利,“是我一时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与这等小人争短长,实在有失身份!”
但他随即眉头紧锁,新的不甘浮起:“可是……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这条走狗靠着英国主子在港岛耀武扬威,趾高气扬?我们就真的一点反击之力都没有吗?任由他们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这口气,实在是难以下咽!”
霍英栋看到儿子眼中重新燃起的战意,赞许地笑了笑。他负手踱步回到书桌前,眼中闪烁着久经商海沉淀的深邃智慧:“谁说没有反击之力?反击,未必都要摆在台面上硬碰硬。震挺,拿出你霍家大少的志气和手腕来!一时的下风算得了什么?我特意叫你来,就是要与你商量接下来如何与这‘小林天望’彻底开战!”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霍震挺:“听好了!第一,他不是拿到了置地集团27.5%的股份吗?我们霍家手上握有的10%,也不是吃素的!利用好我们的董事席位,至少两个!明天起,给我盯着置地的每一项决议!
但凡小林天望提出的章程、决议,无论大小,你都要站出来反对!用尽一切程序拖!
即便最终无法阻止,也要让每一次董事会都开得鸡飞狗跳!让他这个新掌门人威信扫地!我们不在乎从置地赚多少钱,我只要它……乱!”
霍英栋的语气陡然变得冰冷而强硬,“最好是让它内部斗争不断,停滞不前,让市场看衰它的前景!”
“第二!”他加重语气,“明天一早,以霍氏集团的名义,对外发布正式声明!内容就是:即日起,霍氏集团旗下所有子公司、控股公司、合作企业,断绝与置地集团及其相关企业的一切商业合作!停止所有合同!终止一切往来!理由……你让他们去想,想个冠冕堂皇又不会彻底撕破脸的!例如‘本公司对合作伙伴的道德操守有更高要求’之类……我们要让全港商界都看见,霍家,拒绝与置地和它背后的主人同流合污!”
霍震挺听完,方才还阴郁的双眼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脸上的颓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振奋:“爹地!高!太高明了!”
这两招,简直就是釜底抽薪!在董事会上当钉子户,能让小林天望寸步难行,焦头烂额。
而全面断供断合作则是最直接的商业绞杀!
霍氏集团在港岛根深蒂固,业务涉及地产、航运、基建甚至零售、酒店诸多领域。
一旦全面断绝往来,对小林天望刚接手的置地集团核心链条而言,绝对是沉重的一击!
这足以让整个置地集团运转陷入迟滞甚至部分混乱!
1977年的霍家,在霍英栋数十年打拼下,已是港岛根基深厚的庞大商业帝国。
旗下霍兴业堂置业控股着遍布港九新界的数十个地产项目,霍记航运拥有往来东南亚与内地的远洋船队,持有码头和仓储设施。关联企业涵盖建筑、建材、水泥、沙石供应、甚至与置地交叉持股的某些公共事业公司和零售公司。整个霍系旗下公司雇员数量以万计。
而与置地集团的合作,更是盘根错节。霍氏名下多处位于中环、金钟、铜锣湾黄金地段的大型写字楼和商场,其物业管理、安保服务、保洁均由置地集团旗下公司长期承包。
霍家旗下建筑公司更是置地多个在建项目的重要建材供应商,包括钢筋、水泥、沙石等大宗材料。
置地旗下的牛奶公司、超级市场所需的物流运输份额,相当一部分也是与霍记航运签订的长期合同。一些双方共同参股的物业项目更是涉及复杂的利润分成和联合推广合作。
一旦霍家真的如霍英栋所说,断绝一切与置地的合作往来,终止所有现行合同,并拒绝一切后续合作。
置地将立刻面临核心地段多栋高端物业管理的突然瘫痪或成本飙升!
无法立刻找到同等规模的替代者;多个在建或规划的大型项目将被卡死在建材供应链上!
霍家作为主要供应商断供,重新招标寻找稳定货源耗时耗力,成本陡增。
牛奶公司等核心子公司的物流运输成本也将被迫大幅提升。更重要的是,这种港岛两大华资顶级家族,至少表面上的彻底决裂,将在港岛商界引发连锁的“站队效应”。
许多原本与置地合作的华资公司,鉴于霍家的体量和影响力,很可能会效仿或退缩观望。
这绝不仅仅是置地短期的阵痛,而是足以让其核心业务链条短期内陷入紊乱甚至部分瘫痪的沉重打击!
是对小林天望这个“新掌门人”权威和市场信心的釜底抽薪!
霍震挺作为霍家未来的掌舵人,岂能不明白其中的分量?
父亲这一手,是真正的雷霆手段,也是霍家庞大实力最直接的展现!
之前的憋屈、愤怒,此刻都被一种即将发起一场“复仇围剿”的亢奋所取代。
“我明白了!爹地!我这就去办!”霍震挺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那股因情场失意、商场失算带来的阴霾被彻底驱散。
他甚至等不及天亮,恨不得立刻冲回自己的书房,调集人手,拟定声明,研究如何在置地董事会上给小林天望制造最大的麻烦。
看着儿子霍震挺眼中重燃斗志、脚步铿锵有力、几乎是飞奔着离开书房的背影,霍英栋脸上那层老成谋国、训子有方的沉稳渐渐敛去,嘴角挂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混杂着欣赏与苦涩的复杂笑容。
他独自一人踱步回窗边,望着窗外那片流光溢彩却暗藏汹涌的海港,心中发出无声的叹息:“火旺啊火旺……震挺这小子真要是有你一半的聪明才智和能力,我何需像这样哄着他演戏?只希望这傻小子将来知道真相的时候……撑得住这份打击才好。”
他闭上眼,眼前的港岛夜色仿佛化作了巨大的棋盘。
“这场不得不演的戏啊……还得按照剧本继续唱下去。唉!港岛这盘棋,归根结底……仍是洋鬼子说了算。老人家,廖公啊……你们把千斤重担压在林火旺这么一个年轻人的身上,让他这条过江猛龙在英资的夹缝中趟路……先前我还担心得很……可现在……”
霍英栋的目光深远如海,带着一丝对未来的隐忧和对那个年轻人惊人才智的叹服:“这小子!才入港岛多久?就搅动了如此风云……后生可畏……着实可畏啊……生子当如林火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