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买家?”林火旺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十指随意地搭在膝盖上,目光锐利地看向高乔浩,“高乔君,你觉得纽璧坚今晚这通电话给我之前,没想过找其他人吗?”
高乔浩一怔。
“我说到底也还是华人,所以我们怎么可能是他们的第一人选?但是,港岛的英资巨头们——太古、会德丰、和记黄埔……甚至渣打,他们的日子就比怡和好过多少吗?”林火旺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他们哪一个不想学怡和,把手上的港岛优质资产和物业尽快抛掉,换成美元、英镑,转移到澳洲、加拿大?
他们自己手上的‘山芋’都还没甩干净,烫得火烧火燎,还会凑上来帮怡和接这个同样烫手的‘山芋’,耗费宝贵的现金去买置地的股份?你给他们钱,他们都不会要!
对他们来说,港岛的地产,尤其是核心地段的地产,恰恰是未来风险最大的资产!他们现在的所有努力只有一个目标:撤退!安全地撤退!没有别的想法!”
高乔浩的心跳漏了一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再看华资家族。”林火旺继续分析,条理清晰,声音不高却充满力量,“汇丰沈弼会真心让某个华资家族得到置地集团吗?他敢让霍英栋拿到置地吗?
霍家和大陆走得太近,包玉刚在航运界地位已经无可撼动。至于李嘉城……”他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冷意,“他最近刚刚拿下地铁上盖物业项目,投入巨大,背了汇丰大量的贷款。
未来几年,他靠着这个项目确实会崛起,成为华资新生代的一支重要力量。但也正因为如此,沈弼绝不会在此时,再把‘置地’这块足以让李嘉城瞬间膨胀成庞然大物的肥肉塞给他。
沈弼要的是制衡!让这些华资山头彼此制约,谁也无法一家独大!一个霍家已经让英资头疼,再加一个吞了置地的李嘉诚?沈弼绝不会允许这种局面出现!”
他微微停顿,让这些话在高乔浩脑中沉淀。
“那么……”高乔浩的思路开始变得清晰,“老板您的意思,只有我们……”
“不错。”林火旺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只有我们!我的日籍身份,表面上与大陆保持距离;我和霍家当众撕破脸皮的‘死对头’形象;我手上这7.5%的置地股份以及……最关键的是——‘小林天望’这个在沈弼眼中可能是‘冲动’、‘好斗’、‘有钱’、又有点手腕和聪明的纨绔形象……
这一切条件结合下来,使得在沈弼看来,由我接掌控地,既能稳住局势,阻止霍家染指,又能制衡华资,刺激霍家继续与我们争斗,还能避免再次制造一个包玉刚式的巨头,比如给李嘉诚的话,简直是最完美的棋子!是他们在无路可退时的唯一选择!”
林火旺看着高乔浩越来越亮的眼睛,最后下了结论:“所以,你明白了吗?今晚这通电话,表面是纽璧坚在求我,背后,其实是沈弼在对我进行最后的审视。
他想看看我小林天望,从一开始瞄准的,究竟是不是置地这块肥肉。如果我刚才听到20%股份就欣喜若狂地答应,甚至对汇丰提供贷款求之不得,那在沈弼眼里,我就是处心积虑、城府极深、蓄谋已久地觊觎置地。”
他走到吧台边,重新往空杯子里夹了几块新冰,琥珀色的威士忌缓缓注入。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午夜听得分外清晰。
“他们会怎么想?”林火旺的声音低沉而冷静,“一个初来乍到的日籍华人,短短时间内搅动股市风云,高调宣称收购置地股份,摆出一副为争风吃意气用事的样子,最终目的却原来是置地集团的控制权?
这份心机和谋划,立刻就会让他们提高十二分的警惕!沈弼在给股份时,必定会层层设限,甚至反悔。就算交易达成,我在置地内部也会被当成贼一样防着,除非真的用强硬手段,否则永远无法真正掌控住置地。”
他举起酒杯,凝视着杯中旋转的液体,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容。
“而现在呢?我不仅果断拒绝,甚至还‘误解’他们急着甩卖是因为得了大陆要收回港岛的风声,被吓得要抛售资产逃跑?在沈弼看来,这恰恰证明了我的‘幼稚’和‘短视’。
一个被巨大利益吓退、只顾眼前安危的投机客,一个还没彻底看清置地真正价值的‘愣头青’。在他们固有的认知里,只有这样的形象,才符合我之前‘纨绔好斗、靠运气起家’的人设。”
林火旺抿了一口酒,辛辣感滑过喉咙。
“更重要的是,我的‘误判’,反而加深了他们的紧迫感——在他们看来,小林天望这个原本最合适的接盘侠不仅不接盘,还深信港岛资产未来可能一文不值,甚至打算明天开市就抛售手上那7.5%的股份!
这对纽璧坚和沈弼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我越拒绝,越恐惧,他们就越是别无选择,只能加大筹码,求着我收下!
这20%股份,不是他们卖给我,而是要反过来求着我吞下去,堵上我这张可能引发更大恐慌的嘴!高乔君,这就是以退为进,这就是反客为主!”
高乔浩脸上的疑虑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叹服和豁然开朗的振奋。
他瞬间明白了老板拒绝时那番做作表演的深意,更明白了挂断电话、甚至拔掉电话线的决绝举动蕴含的千钧之力。
老板不仅仅是在拒绝交易,更是在向汇丰和怡和的心脏投掷一颗恐惧的种子,并迫使他们在恐慌中主动送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所以,我们现在的等待……”高乔浩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后的平静。
“所以,”林火旺接口道,语气无比笃定,“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安静地等待。等着明天股市开盘,让置地集团这块巨石彻底沉下去,沉到纽璧坚和沈弼彻底窒息的地步。
等到那时候,就不是纽璧坚爵士可以谈条件的了。汇丰的大班沈弼,自然会亲自把电话打过来,用一个我们无法拒绝的价格,求着我们把那20%的股份……稳稳当当地接在手里。
回去睡吧,高乔君。明天,才是真正收获的时刻。”
高乔浩深深鞠了一躬,带着前所未有的踏实感退出了客厅。
深夜的中环,怡和洋行大班办公室。
纽璧坚听着听筒里急促的忙音,再拨过去,响了几声便彻底断掉,彻底没了回音。
他像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昂贵的雪茄烟灰长长地耷拉着也没察觉。
电话线……被拔了!
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林火旺最后那段话:“我当你是知心知己好友,你却把我往火坑里推。肯定是你们得到了内部消息,大陆是不是要打过来了?这么说的话,明天早上我也要赶紧把手上的自己集团7.5%的股份抛掉。不然放在手上,早晚要成为废纸。”
大陆?废纸?
“该死的!”纽璧坚猛地将话筒狠狠砸在红木座机上!巨大的响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炸开!
他终于明白林火旺最后一句话里的关键——不是不要股份,而是误以为怡和得到了绝密风声,急于脱手的置地是巨大的陷阱!
林火旺不仅不要那20%,甚至还要反手砸盘,把他自己手上那7.5%抛掉!
这个念头如同一桶冰水,瞬间浇透了纽璧坚的天灵盖,让他四肢冰凉!
明天开市,如果林火旺真带头抛售,加上港岛市民对“大陆收回”谣言的恐惧……汇丰质押的那20%股份别说保住60港元的平仓线,跌到30、20港币都可能!
一旦触发平仓,置地集团的控制权顷刻易主霍家,且血本无归,怡和帝国在远东的颜面将荡然无存!他纽璧坚将成为怡和百年史上的最大罪人!
恐惧和懊悔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矜持风度,再次抓起电话,直接拨通了汇丰大楼顶层的那个私密专线。
电话几乎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peter!”纽璧坚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急促和恐慌,甚至有一丝失态,“出事了!我刚刚给小林天望打了电话!情况……情况完全失控了!”
“嗯?”电话那头的沈弼似乎刚准备休息,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沉稳,没有丝毫慌乱。
纽璧坚语无伦次地把整个对话过程,尤其是林火旺如何从质疑到恐惧、如何明确拒绝并挂断电话、甚至可能引发更大恐慌的“大陆要打过来”的推断,以及他最后那句暗示要抛售股份的话,一股脑地吼了过去。
他此刻也顾不得描述林火旺表演的细节,只剩下本能地求救:“他肯定是误会了!以为我们有内部消息要跑路!他不仅不要股份,反而加深了恐慌!
他现在甚至可能明天一开市就会抛掉他的7.5%!peter!这会让一切彻底崩溃的!我们必须立刻阻止他!马上!你!你必须亲自去说服他!只有你能压住他了!我……我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他喘着粗气,等待着沈弼的雷霆震怒或是紧急行动。
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后,传来沈弼一声极其轻微,甚至带着一丝……满意意味的轻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嗯。”沈弼的声音平稳得让纽璧坚心头发毛,“知道了。纽璧坚爵士,早点休息吧。”
“休…休息?!”纽璧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拔高近乎尖叫,最后的体面荡然无存,“peter!情况都已经火烧眉毛了!随时可能崩盘!我怎么还睡得着?!你快想想办法!现在就联系他!或者我们马上……”
“你着什么急?”沈弼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种俯瞰众生般的从容,“我说过明天会跟小林天望谈,自然会跟他谈。事情发展到这里,刚刚好。
去吧,好好睡一觉。明天……还需要你这位爵士阁下,继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呢。”语气里听不出是安慰还是命令。
不等纽璧坚再有任何申辩,电话那头传来了清晰的挂断忙音。
“喂?peter!喂?!”纽璧坚对着话筒徒劳地嘶吼了几声,最终颓然地放下手臂。
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冰冷的皮椅里,办公室奢华的装饰在刺目的顶灯下显得苍白而虚假。
沈弼的淡漠,林火旺的挂断,像两道冰冷的铁幕,将他死死困在这个维多利亚港上空华丽的牢笼之中。
漫漫长夜,只有无边恐惧和失败的苦涩作伴。
……
次日,维多利亚港的夜幕被晨曦悄然撕裂,又一个交易日的战鼓即将擂响。
然而,平静的表象之下,风暴已在酝酿。
尽管置地集团在纽璧坚的授意下,以官方公告形式紧急发出了“10%超高特别分红”的利好消息,试图安抚市场情绪,但在恐慌的汪洋大海里,这艘小船显得如此单薄无力。
各大报刊的早版头版头条,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早已张开了獠牙:
“《置地核心质押股份即将被平仓?怡和帝国末日将至?》”
“《怡和深夜四处筹资无果,英资窘境暴露无遗!》”
“《汇丰沉默!10%分红疑为画饼,谁能接盘置地?》”
“《风暴来临:置地今日开市或迎惊魂狂泻!》”
墨汁淋漓的标题,耸人听闻的分析,配合着对“怡和洋行半夜四处筹资”这一细节的大肆渲染,以及财经专栏对怡和海外困境的“深度挖掘”,彻底将昨夜纽璧坚电话被挂的窘态解读为英资求救无门的佐证!
而那10%的分红公告,在铺天盖地的负面报道中,反而被解读为怡和黔驴技穷、粉饰太平的最后挣扎!
纽璧坚的努力不仅没有提振市场信心,反而在舆论的推波助澜下,进一步加剧了恐慌情绪。
开市钟声仿佛丧钟敲响。
没有万众期待的买盘支撑,没有小林天望高调扫货的宣言。置地的卖盘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连纽璧坚自己这边怡和洋行的手上,虽然握着几亿港币,却压根都不敢在下买单,因为和这汹涌的卖单比起来,几亿港币根本扛不住几下,反而会被倾刻吞噬。
开盘价直接被砸穿了90港币!无数卖单挂在低位,却只有零星的、微小的承接盘。
“80!……75!……60了!已经到60了!”交易大厅的尖叫声、绝望的呐喊声此起彼伏。
纽璧坚在办公室里,死死盯着屏幕。当看到那个象征着汇丰平仓线的、冰冷得刺眼的“60”即将被轻易击穿时,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汇丰抛售的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他的视线变得模糊,只看到那一抹象征着暴跌的红色数字狂泻不止,奔向不可测的深渊。
整个市场都在恐慌性地抛售与“怡和”相关的一切资产。
置地集团的股价,在短短不到三十分钟内,就如同失控的自由落体,径直砸穿了60港币的支撑位,甚至还要朝着50港币的深渊疯狂俯冲!
巨大的恐慌,彻底笼罩了整个港岛股市。
而就在置地股价一头扎穿60元大关,一路准备奔向更低的深渊时,浅水湾三号别墅那部安静的专线电话,终于再一次,如同宣告审判般,骤然响起。
林火旺看了一眼座钟,嘴角的笑容像此刻的朝阳一样灿烂。他伸出手,沉稳地握住了那只在剧烈震颤中嘶鸣的听筒。
“小林生,我是汇丰沈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