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督府,宴会厅。
水晶吊灯的流光倾泻而下,映照着宾客手中轻碰的酒杯,太古洋行的施马克、汇丰银行的沈弼、会德丰的马登……这些呼吸间牵动港岛经济脉搏的人物,今夜齐聚于此。
麦理浩手持香槟杯,姿态松弛地与这几位大班闲谈。话题不经意间,便滑向了近期风头无两的名字——《亚洲日报》,以及它那位行事神秘的日本老板,小林天望。
麦理浩深邃的蓝眼睛里带着审视,嘴角挂着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哦?诸位的好意,都被那位小林先生婉拒了?”他轻轻晃动着酒杯,金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漾开细纹。
“正是,港督阁下。”怡和的纽璧坚耸了耸肩,带着英国绅士特有的那份淡然倨傲,“小林先生非常有礼数,对合作前景表示欣赏,但话锋一转,便强调《亚洲日报》和《龙JUmp》尚在起步,精力有限,目前‘暂无意向’加入任何财团联盟,或接受外部注资。”他嘴唇微撇,将“暂无意向”几个字说得轻飘飘,意思却再明了不过。
角落里的提琴声悠扬舒缓,为这场港督麦理浩主持的晚宴铺陈底色。
座上宾皆是港岛英资财阀的掌舵者——怡和洋行的纽璧坚从鼻腔里挤出冷笑,“胃口不小。施怀雅先生的面子不给,汇丰的钱也看不上?莫非真以为翅膀硬了,能独占这块饼?”
太古的代表施马克勾起嘴角,笑容圆滑,目光却锐利如刀:“年轻人有闯劲,是好事。不过在港岛,风筝飞得再高,线总得握在看得见的人手里才稳妥。他似乎还没找准自己的位置。”
港督麦理浩安静地听着,面上那点笑意更深了些。
众人的反应印证了他的判断。这不是简单的回绝,是在掂量筹码。
这个从东洋冒出来的年轻人,胃口比预想的要大得多。他是在等更高的价码,或是在观望,看投向哪一方能换来最大的收益。
“看来,小林先生是想挑一张更靠前的椅子,选个最舒服的位置坐。”麦理浩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掌控全局的从容,“有野心是好,但步子太急,容易摔跤。”
他浅啜一口香槟,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
前日《亚洲日报》如同深水炸弹般高调刊印发行,那篇炮轰霍震挺的文章火力猛烈;今日金庸亲自下场,公开挖角黄易,震动文坛……这一切都让麦理浩看清了这个叫小林天望的人的危险性。
他不循常理,进攻性强,背景模糊,立场不明。最关键的是,他崛起得太快了!
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和掌控。《龙JUmp》、《亚洲日报》,尤其是那部《寻秦记》,正以惊人的速度,构筑着一个脱离传统英资框架的影响力中心。
“霍家那位公子,”麦理浩话锋轻转,语气里掺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轻慢,“近来的举止,似乎……有失霍家的体面。”
他没有点破霍震挺与小林天望为争风吃醋闹得满城风雨的荒唐事,但在座的都是人精,心知肚明。
霍震挺使的那些手段,在小林天望几次四两拨千斤的反击下,显得格外拙劣失态,沦为全港笑柄。
这让麦理浩对这位华资代言候选人的评价,又低了几分。为情场失意兴师动众?眼界终究窄了。
“听说小林先生的《亚洲日报》,今天又在文坛投下一枚炸弹?连查良镛都坐不住了?”
汇丰的沈弼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透着商人的精明,“那个写《寻秦记》的黄易,一夜之间成了报界哄抢的焦点。我刚刚得到密报,霍大公子要联合金庸一起挖角黄易,这等名利双收,除非他黄易是神仙,否则没理由不动心。”
汇丰的沈弼扶了扶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座每一张面孔——怡和的纽璧坚、太古的施马克、会德丰的马登,还有渣打、置地、和记黄埔的当家人。
维多利亚港的璀璨夜色在巨大的落地窗外无声流淌,冰冷而华丽。雪茄的醇厚香气与无形的权力角力,在空气里交织。
“但这位小林先生,把我们伸出去的橄榄枝都推开了。”马登慢条斯理地切着盘中牛排,动作优雅,语气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无论是注资《亚洲日报》,入股龙腾报业,还是合办出版社,他都以‘需专注现有业务’为由,客客气气地挡了回来。就像牌局刚开,他便把筹码推到了一边,连底牌都懒得看。”
“是的,港督阁下。”纽璧坚接口,那张久经风霜的脸上挂着英国人特有的、混合了轻视与戒备的神情,“小林先生礼数周全,用词滴水不漏,表达合作愿景时也显得……颇为真诚。但说到底,他的态度很明确:眼下,他还不准备上桌。”
麦理浩端起水晶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在杯中轻轻荡漾。
他脸上是统治者惯有的得体微笑,那双蓝眼睛却如同维多利亚港深不可测的海水。“不上桌?”他抿了一口酒,低沉而清晰的声音传到每个人耳中,“我看未必。他是要等筹码堆得足够高,高到能让他直接坐上主位时,再来谈入局的事。”
众人神色微动,眼底深处无不掠过赞同。
在这名利场中浸淫多年,小林天望这份刻意的“矜持”,不过是最高明的待价而沽。
他搅乱了港岛的一池水:一部《寻秦记》让全城读者神魂颠倒,连文坛泰斗金庸都按捺不住亲自下场挖角;他创办的《亚洲日报》,从创刊起就是话题制造机,绯闻、商战、文化碰撞,玩转舆论,销量一路飙升。
他在极短时间内,用令人目不暇接的手段,垒起了一个看似不高却声量惊人的山头。
这样一个带着“日资”标签、从东洋闯来的年轻人,怎会对英资财阀的示好视若无睹?无非是觉得价码不够,或者,他想要的不只是钱。
“年轻人有抱负,是好事。”
麦理浩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带着掌控一切的沉稳,“但太年轻,路走得太顺,就容易看不清脚下的路有多滑。港岛这汪水,深得很。他能有今天,《寻秦记》是顶梁柱,《龙JUmp》那套文化生意带来的滚滚财源是根基。霍家那位大少,不也看准了这点,想抽他的釜底之薪么?”
他嘴角牵起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
众人心领神会。
霍震挺追求浅水湾郭家那位清冷美人柳茹梦,与小林天望争风吃醋闹出的种种风波,早是上流圈子茶余饭后的谈资。
尤其是霍震挺驱车至浅水湾三号按喇叭挑衅,被疑似枪声,实为鞭炮惊得狼狈逃窜的场面,更是被人津津乐道。霍震挺咽不下这口气,情理之中。
“霍家那位少爷,”太古的施马克嗤笑一声,带着几分不屑,“争风吃醋的手段,到底嫩了些。金庸倒是老辣,这手公开挖角,名正言顺,比按喇叭高明得多。”
麦理浩的笑意又深了些:“查先生的阳谋,自然高明。黄易无论跟谁走,这把火最终都会烧到小林天望自己身上。只是……”
他话锋一转,“这样似乎还不够快,不够疼。《亚洲日报》势头太猛,霍家少爷沉不住气,反倒让那只东洋来的野小子越发不知收敛,以为谁都得让他三分。”
他的目光转向旁边一位穿着严谨制服,面容一丝不苟的中年人,他是负责港口和海关事务的布政司署高级官员琼斯。
“琼斯先生,”麦理浩的声音平和得像在闲话家常,“我听说,海关最近在强化进口印刷设备的安全审查流程?特别是那些高速运转、涉及精密技术的大型设备,更要慎之又慎,确保万无一失,对吧?”
琼斯立刻会意,微微欠身:“您所言极是,总督阁下。安全无小事,尤其涉及大型工业设备入境。我们必定严格遵照规程,确保每一台设备都经过详尽的技术评估和文件核实。这个过程嘛……”
他刻意顿了顿,“……通常需要十五个工作日左右。任何设备,在完成彻底审查前,都必须安心等待,容不得半点马虎。”
宴会厅里响起一阵轻微而心照不宣的笑声,带着上位者拨弄棋子般的随意与笃定。
大班们看向麦理浩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赞许。这位总督的手腕,老辣而精准。
“十五个工作日……”麦理浩重复着这个数字,满意地点点头,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地敲了两下,“时间是稍长了些,但规矩就是规矩,程序就是程序。为了公共利益和安全,任何人都该理解,也应当支持。”
他环视全场,烛光摇曳的水晶灯下,眼神显得格外深邃。
“有时候,适当降降温,多点耐心等待,才能让某些急于狂奔的家伙,明白谁才是真正握着缰绳的人。要驯服一头东洋来的野性难驯之物,光喂糖豆怕是不够,偶尔也得让他知道笼头的分量。”
水晶杯盏折射着迷离的光,映照着每个人脸上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维多利亚港的灯火依旧璀璨,将这座权力的殿堂映衬得如同浮华幻境。
而在宴会厅明亮的灯光之外,城市的暗影里,几艘晚班货轮正缓缓驶入港口。
其中一艘来自东京的船上,装载着几台巨大的、用油布严密覆盖的机器——那是林火旺为《龙JUmp》印刷厂追加订购的最新高速四色轮转印刷机。
此刻,它刚刚靠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