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维多利亚港,夕阳的余晖在水面涂抹开一层厚重的橙红。
连对岸玛丽医院纯白的外墙,也仿佛被染上了暖意。
柳茹梦压低帽檐,茶色墨镜遮住大半张脸,口罩掩住口鼻,几乎看不清容貌。她身穿一件与报上照片截然不同的普通大号风衣,脚步匆匆。
为了避免引人注意,她特意搭乘计程车前来。下车后便快步走进玛丽医院大楼,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消毒水的气味并不好闻,但柳茹梦心底却带着一丝希望。她径直走向与苏菲医生约定的诊室。
轻叩门扉。
“请进。”
苏菲医生正伏案整理病历,闻声抬头,金发一丝不苟。
“柳小姐?请坐。”
她示意柳茹梦关好门,隔着镜片迅速扫过她的脸。
尽管墨镜和帽檐做了遮掩,那份骨子里的优雅气质却难以掩盖。
待柳茹梦略显局促地坐下,苏菲才低声道:“放松些,柳小姐。在这里,你只是我众多需要帮助的病人之一。”
柳茹梦深吸一口气,摘下墨镜和帽子。
心事重重让她的脸颊略显苍白,东方美人特有的细腻轮廓在诊室灯光下泛着温润光泽。
苏菲眼中掠过欣赏:“柳小姐,你的美丽非常有特点,古典、优雅,又带着坚韧。”
她顿了顿,身体略向前倾,“恕我冒昧,外界都在猜测,霍大公子和小林先生之间,你心里更倾向于谁?”
柳茹梦微微一怔,没想到这位医生也会关注八卦。她牵动嘴角:“苏菲医生过奖了。不过是两位公子一时的兴趣罢了。他们身份显赫,身边从不缺倾慕者。至于我……眼下只想顾好自己的身体。感情的事,随缘吧。”
苏菲了然点头,收起试探的心思:“理解。请放心,保守诊疗秘密是我的职业操守。”
她神情转为严肃专业,“我们谈谈你的情况。根据你提供的资料和上次结果,我已确诊是‘子宫发育不良’,并拟定好了治疗方案。”
苏菲医生起身,走到墙边指着人体解剖挂图:“这里是子宫。正常女性在青春期后会发育成熟。而你的情况,”她在挂图子宫位置画了个小圈,“发育滞后了,停留在早期阶段。这导致了你难以受孕。”
柳茹梦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个代表她身体“缺陷”的小圈。即使早有准备,被如此直白地点破,依旧感到难堪。
“柳小姐,无需过度紧张。这个病,治疗方案成功率较高。”苏菲医生的声音沉稳有力,“我们可以通过周期性激素注射,重新激活和促进子宫发育。方案是初期半个月注射一次,根据你的反应和复查指标调整。”她翻开文件,指向药物清单和注意事项。
“治疗周期相当长,柳小姐,必须做好心理准备。保守估计需要两到三年。”苏菲直视她的眼睛,加重语气,“最重要、也是绝对不容违反的——就是严格禁止任何性行为。摩擦或碰撞,都可能对正在发育中的脆弱子宫造成不可逆损伤,彻底断送治愈希望。请务必切记!”
柳茹梦放在膝上的手抽动了一下,表情凝重。两三年……在风云变幻的港岛名利场,时间昂贵且充满变数。
“谢谢苏菲医生,我明白。我……愿意接受您的治疗方案。”柳茹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苏菲医生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好。那我们今天就可以开始第一次注射。”她麻利地取出冷藏的注射剂、消毒棉签和针筒。酒精气味在空气中散开。
柳茹梦别过脸,撩起衣袖,露出一截白皙小臂。针尖刺入皮肤的刹那,轻微的痛感和冰冷的液体涌入体内的异样,让她微微颤抖,咬紧了牙关。
药剂推注完毕。苏菲认真分装好口服药片和胶囊,详细交代了服用时间、剂量、可能的副作用及应对方法。再次强调了半个月后必须准时复查和下一次注射时间。
“柳小姐,治疗开始后,要密切关注身体反应,如有任何不适,立即联系我或直接到医院找我……”苏菲送她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再次低声叮嘱:“切记!在子宫发育完全前,绝对不能有任何性行为……”
柳茹梦重新戴上墨镜和帽子,低声应道:“我会遵守的!谢谢苏菲医生。”随即拉开门,匆匆消失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下。
走出玛丽医院的旋转玻璃门,深秋傍晚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扑面而来。柳茹梦下意识紧了紧风衣领口。
她站在台阶上,没有立刻拦车,而是抬起手,隔着厚厚衣料,轻轻按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指尖感觉不到任何变化。针扎的微痛和药水的冰凉似乎还在萦绕。
在华灯初上的维港暮色里,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一种奇异的、带着涩然却又顽强滋生的东西,正从她身体最深处悄然升腾起来。
她深吸了一口凉爽湿润的空气,仿佛真的吸入了一丝新的力量。随即自嘲地摇摇头,药效哪有这么快?
不再停留,她步伐略显坚定地没入灯火初燃的街道,在离医院一段距离的街角拦了辆计程车,返回浅水湾……
她并不知道,在她身影融入人群的同时,医院门口侧后方榕树的浓荫下,一个穿深灰夹克、戴鸭舌帽的男人迅速收起架在垃圾桶盖上的小型相机,帽檐压得更低。他像游鱼般滑出阴影,闪到街对面公用电话亭旁,投币拨通一个号码。
电话一声即通。“霍少,是我,李查德。”男人压着嗓子,语速快而清晰,“确认了,柳小姐刚从苏菲医生那里出来,看来治疗确实开始了……我会再想办法,把具体治疗方案和细节拿到手……”
不久,李查德的电话再次打来:“霍少,东西拿到了,很详细,治疗方案、禁忌条款都在……对,就是确诊的‘子宫发育不良’……苏菲亲口讲的,注射加吃药,疗程至少两年半到三年,期间必须绝对禁欲……是,拍到了关键的诊疗报告内容……柳小姐情绪……似乎接受了,刚才出来时还碰了下肚子……明白,东西今晚老地方给您放好。”
霍氏大宅书房,丝绒窗帘隔绝了窗外霓虹。霍震挺斜倚在皮沙发上,话筒贴着耳边。窗外船笛声和座钟轻响,掩盖不住电话里传来的字眼——“子宫发育不良”、“两年半到三年”、“绝对禁欲”……
他英俊的面孔瞬间绷紧,一丝细微的刺痛从心底泛起。想到柳茹梦的骄傲要强,面对如此宣判的难堪境地,这感觉稍纵即逝,迅速被强烈的怜惜与占有欲淹没。随即,小林天望那总是带着一丝高冷的神情浮现在脑海。那个东洋人,骨子里是比他更精明的商人。
霍震挺低沉地哼了一声。小林天望,对柳小姐能有多少真情?无非是猎艳与征服欲罢了。即便有一两分认真……霍震挺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他能容忍她两三年只能看不能碰?能接受耗时长久的治疗,结果可能还是一场空?能不在意未来没有继承人?
霍震挺几乎能想象小林天望得知消息时,脸上可能出现的僵硬、闪躲的眼神以及随之而来的得体推脱。他怎么可能接受一个有长期不孕风险甚至永久不孕可能的伴侣?
但我霍震挺不一样!他猛地睁开眼,眸底燃起执着的光芒。他愿意等!两三年算什么?五年,十年,只要是她柳茹梦,他都等得起!霍家的产业,将来可以培养旁支子弟或依靠经理人制度,这不成阻碍。他愿意投入一切资源,动用所有人脉,给她最好的治疗。退一万步,即便治疗最终失败……
他也不会看轻她分毫!她的价值从不体现在生育能力上。让她摆脱病痛阴影,安稳地成为霍氏当家主母,享受荣华与庇护,才是他的目标。这份深情与付出,足以压倒小林天望的算计。
一个更阴暗的念头浮起。霍震挺轻轻敲击沙发扶手,眼神幽深。如果不是顾忌损害柳茹梦名誉和心境,甚至中断治疗,他真想立刻将她患病的消息“无意”散播出去。不必他动手,自然会有人把消息递到小林天望耳中。那份“缺陷”报告,足以让小林天望彻底死心、知难而退,一劳永逸地剪除这个情敌!但现在不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这步险棋。
心思在感情攻防上盘算,目光却落在桌角翻开的《明报》上。头版头条是金庸撰写的一篇倾尽《明报》之力褒奖的文章:“武侠小说革故鼎新之作……未来扛鼎之人……”字里行间充满推许和重金挖角的诚意。小林天望刚创办的《亚洲日报》,就凭这部横空出世的小说和金庸的推波助澜,短时间内火爆香江。霍震挺想起昨日圈中人对小林天望和新报的赞叹,一股混杂着嫉妒的烦闷涌上。
柳茹梦的病情给了他制胜法宝,而小林天望在报业的得意则给了他另一个攻击点。霍震挺的食指重重地点在“黄易”这个笔名上。这个黄易,就是小林天望目前最锋利的一张牌。
挖角!用最直接粗暴有效的方式!小林天望给再多钱,能多过他霍震挺?金庸的《明报》再舍得,顶多给双倍稿费。但若有他霍震挺的驰援……
霍震挺嘴角泛起冷酷自信的笑容。他相信金钱的力量,尤其对一个刚冒头的作家。名?金庸代表的《明报》就是文坛的“名”山!他霍震挺出钱——《明报》出面,给予黄易更大的平台、更高的地位和声誉。名利双管齐下,除非圣人,否则黄易怎会不动心?金庸听到这个提议,定会露出老狐狸般的笑容。
小林天望的日本籍身份,在当下某些人心中本就是芥蒂,在金庸这类文人心中,更是可以利用的“大义”砝码。在足够大的利益面前,契约精神或感恩又算什么?
霍震挺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这是赤裸裸的阳谋!是任何对手都无法指责的商业竞争。只要肯砸钱,没有挖不来的墙角。一旦《寻秦记》这根顶梁柱断了,甚至插到了《明报》头上,《亚洲日报》的虚假繁荣瞬间破灭。
那时,小林天望苦心经营的“文化精品”崩盘,看他还有什么资本在港岛与自己叫板?这将是对小林天望事业根基的致命一击!
不再犹豫,霍震挺拿起私人专线电话,拨通了金庸在《明报》顶楼的私人号码。
等待转接几秒后,听筒传来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喂?哪位?”
“查先生,是我,霍震挺。这么晚打扰了。”霍震挺靠回椅背,声音平稳有力。
“噢,霍大少?难得!有何指教?”金庸的声音带上笑意。
“查先生爽快,我不绕弯子。《明报》想挖《寻秦记》的黄易,对吧?很好,我全力支持,也看好他。”霍震挺直截了当,“无论黄易现在稿费多少,无论《明报》开什么价码。哪怕十倍于《亚洲日报》的天价,都没关系。”他顿了顿,清晰吐字,“这笔钱,算在我霍震挺头上。我会以在《明报》投放等额广告的形式,如数支付!黄易要多少稿酬,我霍震挺全数包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即使隔着电话线,霍震挺也能感受到金庸呼吸的凝滞和随之而来的惊喜。
“……霍生此言当真?!”金庸的声音陡然拔高。
“当然是真的。我霍震挺说话,从不食言。查先生尽管拿出诚意去谈。我相信,《明报》的金字招牌,加上远超《亚洲日报》的稿酬保证,还有……某些天经地义的立场,”霍震挺意有所指,“没有任何识时务的聪明人会拒绝。我等查先生的好消息。”他点明的“天经地义”,自然会被解读为与小林天望东洋背景对立的“民族大义”与“文化正道”。
听筒里传来金庸低沉却难掩兴奋的回应:“霍大少深明大义!既然如此,说定了!静候佳音!”
电话挂断,忙音单调回响。霍震挺缓缓放回听筒。窗外的维港霓虹依旧璀璨,勾勒着资本流动的冰冷轨迹。
……
《明报》编辑部,深夜灯火通明。查良镛刚放下电话,嘴角压不住笑意。主编王阳拿着一份清样进来,看到他脸上罕见的红光和眼中的亮光,脚步一顿:“查先生……?”
金庸猛地抬头:“王阳,坐!刚才是霍震挺!”
王阳心头一紧,立刻坐下:“霍大少这时来电,必有深意?”
金庸深吸一口气,仍难抑激动:“他说了……无论我们开出什么条件给黄易,一百万!两百万!甚至一千万港币!”他用力点着桌面,“这笔钱,他霍震挺,以等额广告费的形式,包了!”
王阳腾地站起,椅子腿发出刺耳摩擦:“什…什么?!霍大少亲自背书?包圆稿费?!”巨大的喜悦让他难以置信。
“对!亲口承诺!”金庸也站起来踱步,“只要黄易点头过来,所有稿酬成本,他照单全付!想想看,有了这个,《明报》的平台加上霍震挺的财力,何等保障!”
他停下脚步,目光如电射向王阳,“有了霍大公子的话,挖角黄易不再是机会,是板上钉钉的胜利!港岛文人,所求不过名利。以前我们有名,未必有足够的利砸晕一个被高溢价合同绑住的人。但现在,”他哼笑一声,“名,《明报》就是最大的名!利,霍震挺提供无上限的利!再加上……”金庸望向窗外尖沙咀的霓虹,“小林天望那个东洋背景,在当下就是扎在不少文化人心里的刺!民族立场,文化正统,这根大义的大棒,关键时刻递出去,黄易敢接‘不’字?名利大义三管齐下,除非神仙,否则他凭什么死守一个前途未卜的新报馆?”
“妙啊!查先生!神来之笔!”王阳恢复过来,满眼敬佩狂喜,连连搓手,“这不仅是挖角,更是天衣无缝的良策!稳坐钓鱼台,就能让小林天望后院起火!”
他迅速理清思路:“成了最好!黄易就是摇钱树!他写多少字,就能带来多少倍的广告价值和发行量!退一步,就算黄易死脑筋不走,”王阳笑容带着快意,“那一刀也扎进《亚洲日报》心脏了!小林天望要留人,得付出多大代价?翻倍?三倍?五倍稿酬?足以掏空他紧张的现金流!最妙的是,”他越说越兴奋,“就算黄易不走,但知道我们的召唤、查先生的诚意和那窒息的天价,他还能坐得住?还能心无旁骛地写?《寻秦记》这种宏大故事,最怕作者心神不宁!只要他心绪一乱,后续质量必然下滑!口碑崩塌!《亚洲日报》就等着雪崩吧!这一招,无论怎么看,我们都赢定了!霍公子慷慨,查先生英明!”
王阳仿佛已看到《亚洲日报》式微、《明报》再攀巅峰的景象。
金庸站在窗边,面上恢复从容淡定,带着掌控全局的自信笑意。这场由霍震挺点燃的火焰,在他这位文坛巨擘的拨弄下,已烧向对手的大本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