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山的清晨,不是醒来的,是从地底和树根深处慢慢渗出来的。
一股浸透骨髓的湿冷,先于天光抵达。它无声地漫过腐烂的落叶,爬上粗糙的树皮,最后凝成一颗颗沉重的水珠,压弯了每一片草叶的脊梁。露水是公平的,同样也打湿了那些趴在苔藓上、蜷缩在树根后、伪装得几乎与山林一体的男人们的粗布衣衫,寒意透过湿布,一丝丝咬进皮肉里。
这是“老狼”和他的别动队潜入牛角山深处的第五个清晨。士气,也像这被露水浸透的柴禾,看着还能冒烟,却怎么也点不起旺火来。
连续几日的推进,代价比预想的更为具体,也更残忍。损失不是来自预料中的枪战,而是这片他们意图征服的、沉默山林本身露出的獠牙。
第一桩惨事发生在昨夜。一个负责侧翼侦察的三人尖兵组,预定凌晨归队,却再无声息。
天色蒙蒙亮时,搜寻的人才在一条乱石嶙峋的干沟里找到痕迹。那已不能称之为“尸体”——更像是被某种暴怒力量撕碎后抛弃的残渣。染血的破布条挂在带刺的荆棘上,像是怪异的祭旗;几根被啃噬得异常干净、连筋络都不剩的白骨,散落在黝黑的石缝间;泥土和苔藓上,印着密密麻麻、令人心悸的狼爪印,有大有小,显示绝非孤狼所为。
现场没有一声枪响的痕迹,只有最原始的捕杀与吞噬。一个侥幸在附近树丛找到的望远镜,镜片碎裂,沾着已经发黑的血指印。
第二桩就在几个时辰前。一队人试图抄近路,穿越一片极其茂密的箭竹林。竹林深处,他们惊扰了一头正带着两只毛茸茸幼崽的母黑熊。
咆哮声撕破晨雾的刹那,熊掌已到眼前。一个反应稍慢的特务,被那足以拍断树干的力量结结实实扫中胸口。沉闷的骨裂声让所有人血液凝固。
那人像个破口袋般飞出去,撞断几根竹子后软倒在地,口鼻喷出的血沫里带着内脏的碎片,眼珠凸出,只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其余人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向后逃窜,竹签划破衣服皮肉也浑然不觉,直到听见熊的怒吼并未追来,才瘫软在地,如同刚从水里捞出。
“头儿……这山里的畜生,他妈的不对劲!”一个脸上带着新鲜血檩子的特务凑到老狼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压不住那丝颤抖,“邪性!专盯着咱们的人!那狼群,还有那熊瞎子……像是认人!”
老狼蹲在一块背风的岩石后,脸色比山岩还要阴沉。他何尝不知。
手下人不是没想过开枪自卫,可出发前皮木义拍着桌子下达的严令,此刻像一道冰冷的铁箍,死死锁着他们的行动——“首要任务是查明敌踪,隐匿为上!非万不得已,严禁开枪暴露!谁惊走了周江河,我要谁的脑袋!”
在这道命令下,面对野兽原始的尖牙利爪,他们腰间的王八盒子(南部十四式手枪)和肩上老旧笨重的“老抬杆”,成了可悲的装饰。
开枪,可能击退野兽,但更可能惊动不知藏在何处的真正目标,任务失败,回去也是严惩;不开枪,就得用血肉之躯去填这莽莽山林。
他展开那张已被摸得发软、沾着泥点的简易地图,用铅笔狠狠戳在代表损失地点的小叉上。折了三个,废了一个,还有几个轻伤。
出发时七十八人的精干队伍,如今确认完好、仍有战斗力的,还有六十出头。一股邪火在他胸腔里窜动,但他强行压了下去,脸上肌肉僵硬得像块石头。
他是头狼,他不能先露出怯意。
然而,坏消息带来的沉重压抑,并未持续太久。另一股信息,如同阴霾密布的天空骤然裂开一道缝隙,透下灼热的光,瞬间点燃了所有潜伏者眼中几乎要熄灭的火焰。
信息来自不同方向,却惊人地指向同一个地点,细节相互咬合,严丝合缝。
“头儿!确认了!”一个身形精干如猎豹、负责前出探路的斥候匍匐回来,气息微促,眼底却燃烧着亢奋的光,“东南边,大约五六里地,翻过前面两道山梁,有一片山坳里的洼地!里面……有货!”
老狼眼神一厉:“说清楚!”
“帆布和粗麻布搭的帐篷,不下七八顶!绝不是采药人歇脚那种潦草玩意,扎得结实,有门帘,有排水沟!”斥候语速极快,“看见有女人在帐篷间走动,晾晒衣物!听见了娃娃哭,不止一个!还有……他妈的,有狗叫!看家护院那种土狗的叫声!”
几乎同时,另一个从侧面迂回侦察的小组也传回消息,内容相互印证:“洼地边缘地势稍高,立了个木头搭的了望台,两个人影在上面!我们想再摸近些,差点被台上的人拿家伙指住,赶紧撤了。但那烟火气骗不了人,他们在生火做饭,人不少!”
帐篷、妇孺、狗、了望哨、稳定的生活痕迹……这些词汇像一块块滚烫的拼图,在老狼和周围竖起耳朵的特务们脑海中迅速拼接,形成一幅无比清晰、极具诱惑力的画面。
连日来在山林中跋涉的疲惫,同伴诡异伤亡带来的阴霾和恐惧,在这一刻被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粗暴地冲刷、取代——那是猎手终于锁定猎物巢穴的极度亢奋,是即将攫取大功的贪婪灼烧。
拿下那里!那些老人、女人、孩子,就是最好的人质,最软的肋部!周江河那些再能打的悍匪,到时候还不得投鼠忌器,乖乖束手?
功劳!天大的功劳!仿佛已经看见皮木义赞许的目光,还有随之而来的白花花大洋和晋升阶梯。
“都他妈给我听真了!”老狼猛地站起身,尽管动作依旧压低,但那股压抑已久的狠厉与渴望已如实质般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紧张、或狰狞、或同样被欲望烧红了眼的面孔,声音从喉咙深处碾出,带着饿狼磨牙的嘶哑:“折了几个弟兄,是这山林的晦气!但咱们的刀,还没钝!前面是什么?是咱们要找的匪窝!是扛着走的功劳!”
他顿了顿,让每个字都砸进手下心里:“皮长官说了,拿下此地,活捉匪眷,官升三级,赏金论斤称!是爷们儿的,是想要富贵泼天的,就给我把眼睛瞪出血来!升官发财,就在今朝!”
“干了!”
“豁出去了!”
低低的、却充满狠劲的应和声从四处传来。低迷的士气像被泼了滚油,轰然燃起凶戾的火焰。他们仿佛已经嗅到了攻破营地后混杂着女人哭喊、财物翻捡和血腥气的味道,看到了自己衣锦还乡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