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伸出手,用力按在他单薄的肩膀上,传递着一种笃定的决心:“听着!如果北平待不下去了,或者你哪天觉得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了,带上师娘,立刻离开!去云省!去冀南市安南县!找我!”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唰唰写下详细的地址,塞进林怀清冰凉的手里,“记住这个地址!一定要记住!到了那里,一切有我!”
林怀清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纸片,仿佛攥着救命稻草。
他看着江河眼中的真诚和担当,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个重重的、带着无尽感激和惶恐的点头:“周……老弟……我……我记住了!多谢!多谢!”
离开燕大,江河的心情并未轻松多少。
这次江河开来的是辆大卡,先去了禄德福那个位于北平城的四合院。
院门紧锁,透着一种死寂。
江河掏出钥匙打开门锁,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呻吟。院子里杂草丛生,一片破败。他径直走到西厢房角落,那里堆着些不起眼的破旧杂物。他示意白茹雪搭把手,两人合力挪开一个沉重的、落满灰尘的酸枝木柜子。柜子后面,赫然是一块边缘有着隐秘凹槽的石板!
江河蹲下身,从怀里摸出一把奇特的铜钥匙,插入凹槽,用力一拧。只听“咔哒”一声机括轻响,石板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和向下延伸的石阶,一股混合着尘土和陈年木器味道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点燃马灯,两人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下。当昏黄的灯光照亮地下室的瞬间,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白茹雪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巴!
眼前哪里是地下室?分明是一个藏宝窟!
八国联军打进京城后,很多王公大臣、遗老遗少都开始在家里修建避难所,一是藏人,二是藏宝,而?德福买院子这家家里就有三个这种隐蔽的处所,为防万一,江河和大夯把那些宝贝从禄德福卧室的地下室转移动到了这里,
幽深的空间里,一排排坚固的紫檀木架整齐排列,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令人目眩神迷的珍宝!商周青铜器厚重古朴,饕餮纹在灯光下森然欲活;成排的宋元明清官窑瓷器,釉色温润如玉,青花幽蓝,斗彩绚烂;成摞的古籍善本,纸页泛黄,墨香犹存;还有形态各异的玉器,温润剔透,莹光流动……每一件都散发着岁月的幽光和惊人的价值。
“我的老天爷……”白茹雪的声音都在发颤,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旁边正麻利地开始检查木箱的江河,“周江河!你……你……” 她突然冲过去,气急败坏地在他胳膊上狠狠捶了两拳,力道不小,“你这个骗子!大骗子!瞒得我好苦啊!在云省的时候还跟我哭穷!原来你……你早就把那个英国佬的老底掏空了!整整一地下室!你……你这鸡贼的功夫真是登峰造极了!” 她气得脸都红了,眼中却闪烁着震惊和一种被巨大秘密冲击后的复杂。
江河被她捶得龇牙咧嘴,却嘿嘿一笑,露出一丝难得的狡黠:“嘿嘿,兵不厌诈嘛!对付禄德福那种老狐狸,不用点‘非常手段’怎么行?再说了,告诉你,你能忍住不来看看?万一走漏风声,这些宝贝还能安安稳稳躺在这儿?” 他拍了拍身边一个装着青铜尊的箱子,“快!别愣着了,我的白大小姐!赶紧搭把手!时间就是命!日本人可不会等咱们!”
两人立刻投入到紧张的搬运中。
一辆蒙着厚实帆布的军用卡车,就停在胡同深处。他们小心翼翼地将一件件包裹严密的珍宝从地下室搬出,再稳稳当当地装进卡车里。紫檀木架很快变得空空荡荡,地下室重归死寂。
装完禄德福的“遗产”,卡车车厢已经占了大半。江河抹了把汗,对白茹雪道:“走,去老师家,把老师留下的东西也装上。”
再次回到通县林宅,气氛更加沉重压抑。谢桂芳看着丈夫的牌位,坐在堂屋里,眼神空洞。崔嫂在一旁默默垂泪。
江河和白茹雪强忍悲伤,开始小心翼翼地搬运林教授的毕生珍藏。当多宝阁和地窖里的箱子一个个被打开、检查、重新包裹时,白茹雪的眼睛越瞪越大,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战国错金壶上的蟠螭纹在灯光下流转着神秘的金光;那套定窑孩儿枕,细腻白润,孩童憨态可掬,仿佛下一刻就能咯咯笑出声;一块块古玉,沁色斑斓,温润内蕴,透着千年时光的沉淀;一卷卷古画,哪怕只展开一角,那扑面而来的古意和精妙的笔触也足以令人屏息……更别提那些他们刚刚亲眼见证过的、让林教授含笑而终的惊世之作——《山水十二条屏》、《砥柱铭》、《千里江山图》、《稚川移居图》、《子母猴图》……
“我的天……” 白茹雪看着又一个被小心翼翼抬上车的紫檀木箱,里面装着一尊器型硕大、纹饰狞厉的商代青铜方鼎,忍不住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敬畏,“江河……我这辈子……不,下辈子见过的珍宝加起来,恐怕也没有今天一天见到的多……珍品……孤品……这都是活生生的历史啊……” 她转头看向正在仔细固定箱子的江河,眼神复杂无比,“林教授……他……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 这已不是简单的收藏,而是一座足以令任何博物馆汗颜的私人殿堂!
林怀清也来了,默默地站在院门口,看着一箱箱承载着父亲毕生心血和情感的珍宝被抬上卡车,他的脸上没有不舍,只有一种深重的茫然和不知所措,仿佛这些价值连城的物件,对他而言只是巨大的负担和父亲远去的象征。
最后一件东西被安置妥当,车厢几乎被塞满。江河跳下车,重重关上车厢挡板,落锁。他走到木然站在屋檐下的谢桂芳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师娘,老师的东西,我都带走了。您……多保重!怀清兄,记住我的话!地址收好!”
谢桂芳这才像是回过魂来,她抬起布满泪痕的脸,看着眼前这个风尘仆仆却眼神坚定的年轻人,又看了看那辆满载着丈夫一生心血和牵挂的卡车,嘴唇哆嗦着,最终只化作一声凄厉的哭喊,对着丈夫的牌位:“老头子……你看见了吗……你等到了……你安心吧……安心吧——!”
卡车引擎发出沉闷的嘶吼,缓缓驶离了笼罩在悲伤和白幡中的通县林宅。
车后卷起的尘土,模糊了谢桂芳倚门痛哭的身影,也模糊了林怀清茫然呆立的样子。车厢里,是一代藏家、一个民族最珍贵的血脉,它们将在更加猛烈的烽火硝烟中,被护送去遥远的牛角山,等待重见天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