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露出的是一套气势恢宏的册页。林教授浑浊的眼睛陡然睁大,枯瘦的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那是齐白石的《山水十二条屏》!那墨色淋漓、酣畅雄强的笔触,那充满童趣又生机勃勃的花鸟鱼虫,那朱红的“白石”印章鲜艳夺目!老人猛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他挣扎着想要坐直,谢桂芳和江河连忙扶住。
“真……真是白石老人的真迹!这……这气韵……这构图……”林教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枯瘦的手指虚空地描摹着画上的线条,仿佛能触摸到那磅礴的生命力,“神来之笔……神来之笔啊!我……我竟能在有生之年……见到这套神品!” 他激动得浑身都在哆嗦,刚才的委顿一扫而空,眼神亮得惊人,如同枯木逢春!
紧接着,江河又展开了另一幅卷轴。古朴的绢本,苍劲如虬龙、奇崛如危崖的字迹扑面而来!黄庭坚!《砥柱铭》!林教授的呼吸瞬间屏住了,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整个人僵在那里,只有眼珠死死黏在卷轴上,贪婪地扫过每一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字。“山……山谷道人!这……这‘中流砥柱’四字,笔力千钧!气贯长虹!真……真乃镇国之宝啊!”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枯瘦的手想要去抚摸那历经千年的墨痕,又怕亵渎了圣物,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然后是张大千那青绿辉煌、金碧璀璨的《仿王希孟千里江山图》长卷!那磅礴壮丽的河山在眼前徐徐展开,色彩绚烂得如同仙境。林教授看得目眩神迷,口中只剩下反复的惊叹:“大千……大千居士!鬼斧神工……夺天地造化啊!”
王蒙的《稚川移居图》绢本,那幽深玄远的意境,细腻繁复的笔法,令林教授如痴如醉,仿佛自己也随着画中人步入了那云遮雾绕的仙山。他枯瘦的手指虚空地指点着画中的细节:“看这树……看这石……元人风骨!逸品!绝对的逸品!”
最后,是那幅神秘的《子母猴图》。画面古朴简洁,一只母猴怀抱幼崽,蹲踞于山石之上,眼神慈爱而警惕,幼猴依偎怀中,神态天真。那线条古拙雄浑,设色沉厚,透着一股来自北宋的苍茫气息。林教授的目光一接触到这幅画,就像被磁石牢牢吸住!他脸上的狂喜和激动瞬间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肃穆和深深的敬畏。
他挣扎着,在江河的搀扶下,几乎将整张脸都凑到了画卷前,鼻尖几乎要碰到那泛黄的绢帛。他枯瘦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无比珍重地,在画卷边缘一寸寸抚过,感受着那历经千年的丝绢肌理。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涌出,滴落在画卷下方的托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宋……北宋……”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敬畏和难以言喻的激动,仿佛看到了中华文明最璀璨星空中的一颗星辰,“这气韵……这神采……非北宋宫廷画院莫属!子母情深……天地至性……神品……神品啊!”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江河,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纯粹属于顶级藏家见到稀世奇珍时才有的光芒,“小周!你……你从哪里……哪里得来的这些?!这……这任何一件……都足以让我林某人……死而无憾!死而无憾了!”
林教授枯槁的脸上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那是对毕生挚爱之物顶礼膜拜的狂热,是得见无上珍宝的极致满足。他贪婪地、一遍遍扫视着摊开在面前的稀世奇珍,仿佛要将它们的每一寸细节都刻进自己即将熄灭的生命里。那专注而炽烈的眼神,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能振奋他的精神。
他长长地、满足地吁出一口气,整个人像是卸下了万钧重担,又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重重地靠回枕上,枯瘦的脸上带着一种心愿已了的安详和难以言喻的疲惫,但嘴角却挂着无比欣慰的笑意。
“好……好啊…能看到这些…老天待我不薄…不薄了……”他喃喃着,声音渐渐低微下去,眼皮沉重地阖上,只余下嘴角那抹心满意足的弧度,“这下……我是真的……再无旁骛了……可以……安心闭眼了……”
林教授枯瘦的手指终于从那幅令他魂牵梦萦的北宋《子母猴图》上滑落,嘴角还凝固着那抹心满意足的微笑。他像是燃尽了最后一盏油的灯芯,耗尽所有力气等到了江河,交代了毕生牵挂,此刻终于可以安然睡去。只是这一次,眼皮沉沉阖上后,便再也没能睁开。厢房里浓烈的药味和墨香,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死寂吞噬。
“老头子——!”谢桂芳凄厉的哭嚎撕破了凝滞的空气,她整个人扑倒在炕沿,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丈夫尚有余温的手,指甲深深掐进那松弛的皮肉里,仿佛想用尽力气把他从黄泉路上拽回来。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不是默默流淌,而是如同受伤野兽般嚎啕大哭,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江河和白茹雪也红了眼眶,巨大的悲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江河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哽咽,上前一步,轻轻扶住师娘几乎瘫软的身体。“师娘……师娘您节哀……老师他……他是笑着走的……”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的心也像被钝刀子割着。
接下来的几日,通县林宅挂起了刺眼的白幡。江河像一个真正的孝子,里外操持。他跑遍了通县的棺材铺,选最好的楠木寿材;他亲自去请做法事的和尚道士,布置灵堂;他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烧纸守夜,火光映着他疲惫却异常坚毅的侧脸。谢桂芳哭晕了几次,醒来便只是呆呆地看着丈夫的灵位,眼神空洞,仿佛魂也跟着去了大半。白茹雪寸守着她,端茶递水,低声劝慰,如同对待自己真正的母亲。
林教授下葬后的第二天,江河便正式和林怀清谈了话。
林怀清约莫三十岁,戴着金丝边眼镜,面容清秀,却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书卷气和近乎怯懦的苍白。
“怀清兄,”江河的声音低沉而郑重,
林怀清愣了一下,眼圈已经红了。
“老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师娘和你。”他直视着林怀清,目光坦诚而带着力量,“怀清兄,北平……快变天了!日本人很快就要攻进来了。”
林怀清的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那……那怎么办?到时候我和我妈……我能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