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难料,他终究还是错过了她。
对此,程勉极是后悔当初咬牙拖着病弱之躯参加秋闱,不是认为自己三年后再赶考就能避开鄢家之事。
他生来好皮囊,家中殷实,又有真才实学,他深信无论何时他走入京师,崭露头角,都会遇上。他只是觉得,三年历练,足够他更周全与谨慎,便不会轻易被算计。
是他的年少无知致使他错失心中所爱。
“茶楼快打烊,程三爷若来购茶,明日请早。”商名姝委婉逐客,她与程勉实不该再过多牵扯。
程勉唇角缓缓扯出一抹笑:“天色不早,是该归家,三娘子……告辞。”
他只是想来看看她,远远看一眼,不知不觉走到她面前,已然冒失,难得她还能给自己留体面,再耽误下去,恐怕还会给她招来是非。
不敢有半分迟疑,怕自己仅有的理智无法自控,再也迈不动脚步,程勉忍着心口密密麻麻针扎似的疼痛转身,提着重如千斤的脚,一步步麻木向前。
走到转角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停下,终是克制不住转过头,却只看到她一片消失在拐角的衣角。
她怅然失落,勾唇自嘲,行尸走肉一般继续前行。
商名姝离开得果决,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她能看出来,程勉对她尚没有放下,两人就应该再不交集,对她和对程勉都好。
商名姝刚回家中,禾麦捧着一个匣子恭恭敬敬递上:“娘子,一位自称姓谭的郎君,命人送来,叮嘱我定要亲手交给娘子。”
“姓谭?”商名姝扬眉。
这京师姓谭之人,与她有交集非谭寺莫属。
匣子泛着桐油光泽,寻常椴木盒子,盒子镶嵌着不同寻常的螺钿,做工细致却不够流畅,一眼能够看出非市面上特意摆出来买卖的商品。
葱白指腹落在螺钿镶嵌出的并蒂莲图纹上,这一株并蒂莲五光十色,煞是好看。商名姝不由想到昔日程勉送给她的砚台,是程勉亲手雕刻。
相较谭寺,程勉还是太含蓄。
似曾经的程勉那般无垢的少年郎,本是世间罕见。
“你亲自送到谭家。”商名姝将匣子原封不动转给禾穗。
谭寺早就搬家,商名姝却知道,他会在原来的住址等她的答复。
来到京师,许多事情不用刻意去打探,谭寺一跪成名,自此得到严首辅青睐,今年春闱更是大放异彩,俏探花游街,马下救孩童之事,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谭家破败的小院,短短几个月,从清瘦贫瘠少年郎,变成身姿挺拔,修竹青松才俊的谭寺,等来禾穗,一股失落的情绪笼罩他全身。
“三娘子……可有话带给我?”看着明显连开都未曾开的匣子,谭寺不死心追问。
禾穗恭恭敬敬施礼,无声退下。
一切无需多言。
谭寺立在枯木抽新芽的树下,垂眸盯着手中之物,许久才仰头对月叹口气:“长空悬月,清辉遍洒,凡夫肉眼,怎堪窥华?”
商名姝之于他,就是高悬夜空的一轮明月,她从天而降,在他最落魄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为她照亮一条路,一条能够实现他抱负的康庄大路。
彼时他一心只为亲足讨回公道,哪有别的绮思?
待一切尘埃落定,爹娘为他张罗婚事,他才蓦然想起那位华贵的娘子,费尽心思打听出她,他知道她身边全是人中骐骥,他近乎悬梁刺股,终于提名探花,他想看看自己是否有一丝微薄的机会……
明月入怀,以心为匣,珍之如璧,护之终身。
缓缓打开匣子,里面空空如也,他赠匣子的心意再无说出口的机会。
转身,谭寺寻来木棍,在老树下刨出一个深坑,轻轻将匣子放进去,泥土夯实,深深埋葬,他站在树下很久,月倚西楼,他抬眸间,再看不到丝毫月影,才转身一步步无声离开。
一路往回,他盯着自己的影子,近乎贪婪,不断劝慰自己要释然:“不贪明月入怀,唯谢清辉伴行;来日抬眸,见其朗照,藏思于心,即是长久……”
“老爷!”谭家宅门前张望的小厮,终于看到谭寺的身影,喜得眼里含泪迎上来。
谭寺年纪轻轻,已是谭家的顶梁柱,府中的下人都称呼他“老爷”。
下人的一声称呼,让殷切盼望儿子归家的谭母奔出来响应,知子莫若母,儿子去做什么,谭母心知肚明,儿子此刻的面色无暇,她却知道儿子希望落空,否则他的喜色无法克制。
“娘,明日为我应下侯府的婚事。”谭寺主动扶住母亲。
谭母心口一痛:“大郎,母亲亲自去见一见那位女娘子……”
自己儿子对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娘子钦慕有多深,谭母比谁都清楚,他提到这位女娘子眼底光亮似月华照底。
赞叹她的果敢,赞叹她的谋略,赞叹她的利爽,赞叹她的才思……
“娘。”指尖施力,谭寺打断谭母,“儿心意已决,与侯府结亲,于儿仕途有利。”
“大郎,你明知侯府女娘子……”谭母舍不得,舍不得她这么优秀的儿子,忍受这样的委屈。
侯府娘子是嫡出,这样门楣的女娘子,之所以看上她儿子,是因他们谭家无权无势,谭寺又一表人才,现在又是严首辅门生。
这位女娘子闺阁中不检点,珠胎暗结,强行堕胎之后坏了身子,再不能生育……
这些侯府上门提亲的时候没有隐瞒,大大方方告诉他们,愿不愿接受是谭家的选择。有严首辅这层关系,他们倒不会威逼,亦不会被拒后恼羞成怒。
“娘,儿心中有人,正好与侯府娘子相配,我有图,她有需,彼此才能不亏不欠。”谭寺这一路想得很清楚。
商名姝是他的光,这一缕光只能照他一程,他就应该学会自己去撕裂黑暗,成为一缕光,谭家当初任人搓圆捏扁,求助无门,绝不能再现!
谭母粗糙的手轻轻抚上谭寺的脸,无声的泪水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