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将家业,将一切,都还给兄长,求兄长,饶了我,饶了我娘……”
“我用不着你来求情!”孙夏栀恶狠狠的瞪向儿子:“死的是你嫡母!从你出生就抱着你长大,教你识文断字,明辨是非的嫡母!她视你如亲生骨肉!可你,却在最危险的时候没能护下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天就是在装死!在你最该与贼人拼命的时候!你在装死!断腿都便宜你了!”
“我没有……”谢子期嚎啕大哭:“我没有……娘,我已经没有母亲了,不能再没有你啊,娘……”
谢昀薄唇紧抿,漠然看着他们,突然,他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一天之内,你们三个从谢家搬出去!搬去西山别苑,没我的命令不得踏出别苑大门一步!”
他头痛欲裂,再也不想见到这几个人了!
就让他们恩恩怨怨的纠缠在一起吧!
谢昀走后,孙夏栀本还想自戕,却被谢诚和谢子期这父子拦下。
但对孙夏栀来说,长久以来,是为主母复仇的信念一直在支撑着她不至于倒下去,现在报仇无望,机会不再,活着与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了。
纵然谢诚现在还是谢家的家主,但宗族耆老,甚至包括谢家的下人以及商铺的管事都只听谢昀的,他一个人孤掌难鸣,也只能顺从的从家里搬走。
谢昀把三人赶走后也并未打算搬回来,一来他的票号商会建在沙城,二来,他已经在沈家住习惯了,也不会让沈玉阙搬到苏州来。
回沙城的船上他一直心不在焉,脑袋里乱糟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大船靠岸,遥遥看到沈家船厂,他被海风一吹,才稍微有些清明。
沈家船厂尚未开工,夕阳之下,那些造了一半的大船犹如黄昏下的巨人,拖着长影矗立其中。
整个船厂如一座庞然大物,又恍若一艘即将驶向天际的鲲鹏巨艇。
不过也许将来,沈玉阙也会为他造出这样一艘船来,一艘可以让他们并肩驶向远方的巨艇。
他们可以将沈家、谢家、大周,将所有人,所有事抛却于红尘之后,他们目之所及都将是山河湖海,是星辰瀚洋。
*
三年后。
谢家宝船竣工。
寅时的沈家船厂还浸在靛蓝的夜色里,经河的一段河道被辟为沈家新的作塘,拦住作塘的闸门在百名役夫的号子声中缓缓升起。
当第一缕晨光劈开雾帷,岸上人头攒动,都在迫不及待的等着谢家宝船出水的瞬间。
为了这一刻,孟作春早在去年就召集役工拓宽并加深了经河的河道。
此时,宝船落成,九桅十二帆的阴影如乌云压城,遮天蔽日。
船首蚩尾兽的鎏金独角刺破拂晓,和经河的水面一样,在晨光下锻出熔金的色泽。
刷过十五层清亮桐油的船身光可鉴人,需要人仰着头才能堪堪看到船身的木刻纹络。
水线以上刷着朱砂大漆,漆层间夹织苎麻,水线以下则包着三尺宽的阳江铁力木,铁皮钉密如龙鳞,新淬的钉头泛着青蓝的冷光。
船上舱房共计七层,船上甲板所用木料皆是数百年的老木。
桅杆则用整木镶接,主桅底部需三人合抱才能抱得过来,未上浆的素麻帆布在风中发出闷鼓般的膨响。
岸边,几位年轻的船匠站在这庞然大物旁边,抚着船壳底部的漆层下花生大小的几个字,那是他们参与制作此船的船匠的名字。
以前他们从未想过能有朝一日能在自己造的船上留名,但大小姐说了,要让他们都把名字刻上,要让他们的手艺和名字都能流传千古,以供后世学习和铭记。
他们当时便已十分雀跃,此时看到自己的名字随着宝船一起面世,这份欢喜亦是达到顶峰!
“就是不知道咱们的名字能在船上留几年。”
“百年总能留的吧!”
看着这几个兴奋的年轻后生,关二叔用自己的烟杆敲敲铁力木。
“这宝船,是要饮遍四海之水的,你们这些名字,它漂个一千年估计才能磨平呢!”
众人喜不自禁,都十分爱惜的在自己名字上擦了又擦。
关二叔也很高兴,因为他的名字也刻上去了,在新船投下的阴影中,无数匠人的名字正在与木纹共生。
巳时正刻,三十六面大旗攀上桅杆。
闸门大开,经河之水涌入作塘,托起这艘巨艇,整艘船发出巨兽苏醒般的声音。
那是新捻的棕缆在滑轮间绷直,是水密隔舱吞进的第一口海风,是三千根铁杉木榫卯在晨雾中咬合成契。
也是无数船匠、木工、铁匠、画工、织布女工、杂役伙计们一同托举的成果!
随着宝船缓缓驶入河中,驶向入海口,围观百姓无不欢呼震惊!
沈家船厂总能给他们带来惊喜,而这惊喜也会一年年的刷新!
“活了!”孟作春站在船厂高高的了望楼上,看宝船在船工的催动下开出作塘,他发出激动的感慨:“这六百丈的木头,活了!”
三年前朝廷就颁下放宽海上贸易的条例,无数商贾巨富都着急造船扩大自家商队规模。沈家船厂的订单也因此排到了多年之后,而薛家也因沈家船厂重新焕发生机,再次成为仓山巨富。
不过这次的薛忘却十分谨慎,不光对沈玉阙马首是瞻,也对谢昀言听计从,私下里和江南票号商会也做了几笔大买卖。
相比于薛忘的稳重,东山再起的南旭就机灵的有些过头了。
不光他尝到了低买高卖,操纵市场做差价带来的好处,连南家其他人也都不再安稳经商,试图让自己掌控市场。
谢昀曾警告过他们,并说这市场不止仓山,不止大周,甚至要将目光放到海外各国,上次南洋客商倾销药材和粮食就是很好的例子,这市场大到普通人根本无法操控。
但南旭不这么认为,既然普通人无法操控,那他就不做普通人好了!不就是当财神吗,他也能啊!他本来就是江南的第二位财神!
他不仅将自己赚到的银钱全部投入,甚至再次抵押了南家的房产和商铺,这一次他准备和之前一样摩拳擦掌大赚一笔,结果最后还是赔的什么都不剩!
现在的南家成为了薛家第二,不,甚至比当年的薛家还要落魄。
薛家落魄的时候起码还有产业在手,而南家,连赖以遮风避雨的屋舍都没了。
南旭想找谢昀求救,谢昀根本懒得见他。
江恒原以为谢昀和这位南旭公子是朋友,见此现状他还挺好奇的,旁敲侧击问谢昀为什么不帮,谢昀却毫不客气的表示:有些人一旦起了贪心,帮他一次便是害他一次,不如就让他趁着年轻,长长记性。
江恒忍不住腹诽,这老神在在的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老人家也花甲古稀了呢!
不过自从三年前这位财神爷大张旗鼓、十里红妆的娶了他们东家,确实肉眼可见的成熟稳重了些,起码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来船厂挑三拣四了。
不再要明前的茶了,今春的就行!也不用坐铺着软垫的椅子了,舒服的就行,更不会挑三拣四嫌这里脏那里臭了,不过偶尔他一皱眉,东家还是会赶紧命人打扫收拾,以免污了财神爷的鼻子和眼睛。
就是有一点他挺不理解的,话说这位财神爷真的懂造船吗?为什么每次东家抱着图纸在船上爬上爬下的时候,他也要跟屁虫一样跟着,还次次都点头附和,弄的他这位沈玉阙‘亲传’弟子挺不自信了,因为混到现在他也只会算个账而已!
眼下谢昀的宝船正式完工,众人都松了口气。
这段时间大家伙都累坏了,在大船尚未下水之前,众人不光身体累,心也累,唯恐哪里出了错处,耽误下水的吉日。
现在成功下水,别的不说,先好好歇几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