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古道,风如狼嚎。
巴赫曼将自己的大半张脸都埋进了那条散发着羊膻味的头巾里,只露出一双深陷在眼窝里、布满了血丝的蓝色眼睛。
那双眼睛里,此刻正燃烧着两团足以将这片荒漠都点燃,名为“贪婪”的火焰。
风像一把钝了的锉刀,一下下地刮过他那早已被烈日晒得如同干枯树皮般的脸颊,将尖锐的沙砾狠狠灌进他的脖颈。
空气中,那股子骆驼身上特有的骚臭味、商队伙计们数月未曾洗浴的汗酸味,以及被风沙打磨得粗糙的皮革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这条黄金之路、令人作呕却又无比亲切的味道。
“叮当…叮当…”
腰间那个沉甸甸的钱袋里,金币随着他的呼吸而轻微碰撞,发出的声响,是此刻这片天地间,他唯一能听见的天籁。
他趴在沙丘的背风处,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张早已被汗水浸透得有些发软的羊皮地图,地图的尽头,正对着远处那座在漫天风沙中若隐若现的、恢弘得如同神迹一般的巨城轮廓。
京城!
巴赫曼伸出干裂的舌头,兴奋地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那动作,像一头即将扑向猎物的饿狼。
“听着,阿提拉!”
他没有回头,对着身后那个同样打扮,眼神里却还带着几分年轻人特有青涩的侄子,用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低声咆哮着,唾沫星子在干燥的空气里横飞。
“进了那座城,把你那双总喜欢盯着娘们大腿和丝绸铺子的招子,给老子收回来!眼睛,要给老子死死地盯住了那些挂着侯爵、国公牌匾的府邸!盯死了那些从里面走出来的管家!”
“记住!我们的神,不是那个坐在金銮殿龙椅上的大安皇帝!我们的神,是黄金!”
他猛地一回头,那双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癫狂的光芒,一把揪住自己侄子的衣领,几乎是咬着牙说道:
“谁能让我们赚最多的钱,谁,就是我们的亲爹!”
千里之外,朔风草原,却是另一番冰天雪地的景象。
一座临时搭建的巨大毡帐之内,温暖如春。帐外风雪如刀,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可帐内那巨大的篝火,却将墙壁上悬挂的狰狞狼头,映照得格外煞气逼人,充满了原始又野性的力量感。
北蛮王子拓跋宏,正用一把镶嵌着绿松石的弯刀,慢条斯理地割着面前烤全羊腿上最肥美的那一块流油的羊肉。他身形魁梧如熊,一张脸膛被草原的风霜雕刻得棱角分明,眼神却带着一丝与体型完全不符的、如同狐狸般的狡黠。
他将那块还冒着热气的羊肉塞入口中,用那口白森森的牙齿,狠狠地咀嚼着,发出野兽般、令人不适的“咔嚓”声。
帐内,浓郁的羊肉膻味、马奶酒特有的酸味和篝火的烟熏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独属于草原王帐的、充满了侵略性的味道。
“先生,”拓跋宏将嘴里的羊肉囫囵咽下,抓起旁边的皮囊,猛地灌了一大口马奶酒,他抹了一把嘴角的油渍,对着下首一名同样是蛮人打扮,眼神却异常锐利的汉人谋士,用一种半生不熟,却又充满了轻蔑的汉话,笑着说道,“你说,那些南朝人,是不是都是傻子?”
那汉人谋士没有说话,只是微微躬身,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拓跋宏嗤笑一声,用那把还沾着油渍的弯刀,指了指南边的方向。
“我们用几张在我们草原上连屁股都懒得擦的破狼皮,还有那些老得快掉光了牙的瘦马,换回来的,却是足够装备我们一个千人队的精铁!是能让咱们的勇士吃上三个月饱饭的粮食!”
“他们管那叫‘赏赐’,叫‘恩典’。可是在本王看来,”拓跋宏的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野心,“那叫‘贡品’!”
再往南,万里之外的南海碧波之上,则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
天空碧蓝如洗,温暖而咸湿的海风,吹得人昏昏欲睡。
一艘无比巨大,光是甲板就足以让一支军队在上面操练的宝船,正扬着数面巨帆,平稳地破开碧波,朝着北方的方向,缓缓航行。
船头,一面用金线绣着“南巡”二字的巨大旗帜,在海风中猎猎作响。
南巡王朝的小公主阮月娥,正趴在由整块紫檀木雕琢而成的船舷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对传说中那片“天朝上国”的无限憧憬。
海风将她那身华贵的宫装吹得微微鼓起,也将她那张本该是白皙的脸庞,吹得有些黝黑,却更显出一股勃勃的生机。
“太傅,太傅,”她回过头,对着身后一位白发苍苍,正闭目养神的老者,用带着几分撒娇意味的语气问道,“书上说,那大安的京城,是真的用金子铺的路吗?是不是我把父王送给我的这颗东海明珠献给大安皇帝,他就会很高兴,然后赏赐给我们一座装满了丝绸和瓷器的宫殿呀?”
那被称作太傅的老者,缓缓睁开眼,浑浊的老眼里,同样充满了对那片传说中大陆的敬畏。
“公主殿下,”他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用一种近乎于朝圣的语气,缓缓说道,“天朝上国,富有四海,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区区一座宫殿,于大安皇帝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重要的是……我们的心意。”
“只要我们足够虔诚,天朝的皇帝陛下,是绝不会亏待我们这些……忠心耿耿的藩属的。”
而在更东方的海域,一片终年不散的浓雾之中。
一艘通体漆黑、没有任何标识的狭长快船,正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穿行于那白茫茫的雾霭之间。
船舱之内,光线昏暗,一股子挥之不去、混杂着鱼腥味和海水咸涩味的味道,几乎要将人的五脏六腑都浸透。
一个身着东瀛武士服,脸上带着一张狰狞般若面具的男人,正跪坐在冰冷的甲板之上。
他正用一块雪白的绸布,一丝不苟地,反复擦拭着一柄造型古朴的武士刀。
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次擦拭,都仿佛带着某种神圣的仪式感。
那块白色的绸布之上,没有沾染半分尘埃,仿佛他擦拭的,不是一柄杀人的凶器,而是自己的灵魂。
“大人。”
一个同样戴着面具的身影,如同影子一般,无声地滑至他身后,单膝跪地。
那声音,像是两块木石在摩擦,嘶哑,而又毫无感情波动。
“……前方,已能看到大安的海岸线了。”
擦拭刀身的男人,没有回头。
他只是缓缓地,将那柄擦拭得雪亮如镜的武-士刀,举到了自己的眼前。
看着那冰冷的刀身,反射出的、自己那双隐藏在般若面具之下的,冰冷而又狂热的眼睛。
他用一种梦呓般的、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一头沉睡的,富得流油的巨龙……真是……让人……兴奋啊。”
两天后,黄昏时分,日头西斜。
京城城郊的一处官道之上,几匹来自不同方向的快马,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了不同的岔路口。
西边,是满面风霜,眼神贪婪的西域胡商。
北边,是身披狼皮,眼神轻蔑的北蛮斥候。
南边,是肤色黝黑,眼神好奇的南巡武士。
东边,是身形矮小,眼神隐秘的东瀛浪人。
他们勒住马,遥遥望着那座在夕阳的余晖下,轮廓恢弘得如同神迹一般的巨城。
隔着数里之遥的距离,隔着那被晚风吹拂的麦浪与荒野。
四道充满了警惕、贪婪、轻蔑与好奇的目光,在空中,无声地交汇。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