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带来的短暂平静很快被一种更加汹涌的暗流所取代。狄仁杰射入城内的那些白色布条，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迅速点燃了关内残存士兵心中早已积压的干柴。
不再是昨夜那种死一般的寂静，此刻的北凉关内，弥漫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躁动。士兵们不再像之前那样麻木地聚集或游荡，而是三五成群地躲在营房的阴暗角落、残破的马厩后、或是城墙根下的隐蔽处。
他们低着头，肩膀凑在一起，小心翼翼地交换着手中那些从箭矢上取下来的、皱巴巴的白色布条。昏暗的光线下，可以看到他们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贪婪，有恐惧，有犹豫，更有对生路的渴望。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在关城的每一个角落里蔓延、扩散。
“……既往不咎……是真的吗？”
“……拿下章子安……加官进爵……”
“……外面有水喝……”
这些断断续续的、带着各种情绪的低语，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力量，冲击着早已摇摇欲坠的军心。
章子安的心腹亲兵队，依旧在城内各处巡逻，试图维持着表面的秩序。起初，他们并未太在意地上那些散落的、缠着破布的箭矢，只当是城外敌军又在搞什么花样。
但很快，就有巡逻的亲兵发现了不对劲。他们看到有士兵鬼鬼祟祟地捡拾这些箭矢，看到那些士兵聚在一起低声议论时脸上那异样的神情。一名警惕性较高的亲兵队长，捡起了一支完整的箭矢，解下了上面的布条。
当他看清布条上那几行字时，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快！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快！”他立刻低声对手下喝令。
亲兵们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纷纷开始在各自巡逻的区域内收集那些散落的“传单”。他们一边收集，一边忍不住偷偷瞥看上面的内容，不少人看完后，脸色也同样变得阴沉和不安。
他们虽然是章子安的心腹，但也并非全是傻子，自然明白这些话语对那些早已绝望的普通士兵意味着什么。
收集到的布条，被迅速汇总起来，送到了副将李全的手中。
李全此刻正在临时充当指挥所的营房内，焦躁地踱步。昨夜的哗变虽然被镇压，但城内人心惶惶，军心涣散，他比谁都清楚。
当亲兵队长将一把皱巴巴的、沾染着泥土的白色布条呈到他面前，并低声禀报了巡逻时的发现后，李全的脸色骤然大变！
他一把夺过那些布条，借着昏暗的油灯光线，飞快地扫视着上面的内容。
“……主动献关投降者，既往不咎……”
“……擒拿叛首章子安、李全等人……反有大功……加官进爵……”
李全的瞳孔猛地收缩！拿着布条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好狠！好毒的计策！
他比章子安更清醒，更明白这些话语的杀伤力有多么巨大！这简直是往北凉关这座即将倾覆的大厦根基上，又狠狠地凿了几斧头！
断水、疲兵、加上这直击人心的招降策反……狄仁杰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关内本就摇摇欲坠的军心，恐怕……已经彻底完了！
他甚至能感觉到，营房外那些负责守卫的士兵，看向自己的眼神中，似乎也多了一丝异样的、难以捉摸的意味。
李全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知道，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那股在黑暗中涌动的暗流，因为这些白色布条的出现，已经变成了奔腾咆哮的急流，随时可能将他们这些所谓的掌控者，彻底吞噬！
防御使府内，章子安所在的房间已经不能称之为书房，更像是一个被困兽蹂躏过的巢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了血腥、汗水、药草和恐惧的酸腐气味。地上散落着碎裂的器物，桌椅歪斜，光线昏暗，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颓败和绝望的氛围中。
章子安蜷缩在椅子上，眼神涣散，如同受惊过度的兔子，任何一点轻微的声响都能让他猛地一颤。他那只受伤的肩膀隐隐作痛，但更折磨他的是无处不在的干渴和那如同附骨之疽的恐惧。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房门被猛地撞开！
副将李全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完全顾不上任何礼节。他的脸色比章子安好不了多少，同样苍白，眼中充满了惊恐和急躁，甚至带着一丝绝望。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把从城内各处收集来的、皱巴巴的白色布条。
“将……将军！！”李全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慌而尖利、颤抖，“出……出大事了！！”
章子安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着李全：“什么事？！是不是……是不是狄仁杰攻城了？！”
“不是……比……比攻城更糟！”李全几步冲到章子安面前，将手中那把布条几乎是塞到了章子安的怀里，语气急促得如同濒死之人，“城外……城外射进来的那些箭！上面……上面绑着这些布条！！”
他指着布条，声音都在发抖：“上面写着……写着招降的话！说……说只要献关投降，就能既往不咎！还……还说……”
李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声音压得更低，却也更加清晰：“还说……擒拿您和末将……献给狄仁杰，不仅无罪，反而……反而能加官进爵！成为……成为功臣！！”
“将军！”李全的声音带着哭腔，“士兵们……士兵们都已经看到了！现在到处都在议论！军心……军心彻底乱了！再不想办法，恐怕……恐怕就要生出更大的乱子了啊！！”
章子安呆呆地看着怀里那些粗糙的布条，又看了看李全那张写满了恐惧的脸。他颤抖着伸出手，拿起一张布条，借着昏暗的光线，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
当看到“既往不咎”时，他的呼吸急促了一些。但当看到“擒拿叛首章子安、李全”以及那刺眼无比的“加官进爵”时，他本就毫无血色的脸，瞬间变得如同死人般惨白！
瞳孔骤然放大，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拿着布条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那薄薄的布片有千斤之重！他感觉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到了天灵盖，让他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他们……”章子安的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响。
他死死地盯着布条上那“擒拿叛首章子安”几个字，仿佛那字迹化作了无数把尖刀，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
“他……他们……竟然想……想杀我……用我的头……去换……换官做？”
章子安喃喃自语，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一种被彻底背叛、彻底抛弃的绝望。
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自己不仅仅是被狄仁杰视为叛逆，甚至在那些他曾经统治、现在还试图掌控的士兵眼中，也已经变成了一个可以用来换取生路和富贵的“猎物”！
“呵呵……呵呵呵……”突然，章子安发出一阵尖利而古怪的笑声，那笑声中充满了疯狂和绝望，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想杀我？想拿我的头去领赏？！好……好得很……好得很啊！！”
他的精神，在这一刻，似乎已经彻底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