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交州路远，小葵又哭了，手指绞着衣角：“我不怕…… ”
“你怕的是凌统么？”
袁绮绮冒然提及那年轻武将，就是要把事说透。
“你若真不喜欢他，大可跟我说明白，我不会逼你走入一段你不喜欢的婚事。可你拿那连交集也不曾有过的步骘做挡箭牌，既伤了凌统，也苦了自己，这又是何苦？”
小葵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她既已被说中了心事，便只能默默说不出话来。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飘过，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的轻响。
袁绮绮伸手，替小葵整理她额前的细发：“我不知道你心里究竟藏着怎样的心事，可再难的事，也不该拿终身大事做赌。我早把你当亲妹妹看，怎么忍心看你这般糊里糊涂？”
灯笼的光晕落在小葵泪痕斑斑的脸上，她望着袁绮绮眼里的关切，紧绷的肩膀终于垮下来，扑在袁绮绮肩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一哭，哭得比在孙权面前更伤心。
袁绮绮拍着小葵抽泣的肩膀，等她哭声渐渐停歇，才缓缓开导：“我比你痴长几岁，经历的事、见过的人、吃过的苦都比你多些，在婚嫁这件事上，或许能给你说一些教训。
“这世上常说‘难得有情郎’，有人为了一段感情，宁愿吃生活的苦，说跟着心上人，哪怕吃糠咽菜也乐意；也有人反其道而行，说宁愿坐在豪车宝马上哭，也不愿在茅草屋里笑。
“说别人你或许不清楚，但凌统这小伙子，你多少是了解的。他除了英俊爽快的外表，虽不是读书人的风骨，待人却热情又真心。若想与他吟诗作画，春日看山花、冬日赏大雪，怕是只能得到一捧山间的野菊花。但他定然见不得你担重物，你手里的竹篮，他会帮你拎；你去打水，他能先帮你担满几缸。没有诗词歌赋的浪漫，却能给你柴米油盐的细腻。
“当然，他一身胆气，平日里难免有粗糙的时候。可若遇着步骘、陆逊、周瑜这样的夫君，或许真能满足女孩一生的幻想：高兴时，他能与你引经据典，谈论世间所有浪漫；遇挫折时，他也能翻出前人故事或当代教训，为你开解人生。况且他们出身世家，世世代代是读书人风骨，骨子里多了份教养。”
前提是，他得爱你。
“那周郎常说‘大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必行，计必从，祸福共之’。这便是他们这类男子的心胸。既有吟诗作赋的雅趣，更有担当天下的志向，连情怀都带着磊落气象。”
袁绮绮把男人的不同风格比较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仿佛她阅人无数似的精明。
实际上，她也只熟悉孙权这一个男人。
小葵红着眼睛，嘟着嘴：“世间女子谁喜欢打打杀杀，不都盼着温润体贴的好丈夫！”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所以当年，那步氏一族流落庐江城，步家人骨子里瞧不起孙权，就是这个道理。
在外人看来，那时候的孙权孙策等都是一路粗鲁霸道的糙男形象，长得再好看也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那身上绝不会有世家大族百年教养的气度，只不过比现在的凌统好那么一点点而已。
袁绮绮终于笑了，摇头道：“各花入各眼。周郎再好，世间女子难道都能嫁给周郎吗？”
小葵摇头：“不能。”
“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婚姻对女孩儿来说就是第二次投胎。找对了，后半辈子顺风顺水，能安稳幸福度日；若是找偏了，便要吃不尽的苦头。你不是愚钝之人，该明白，好的婚姻从不是跟风追逐，而是找个能与你同甘共苦、心意相通的人。”
命再长，官位再高，若是心中没有你的地位，那一辈子过得还是难呐！
小葵终于有所触动，却依旧自认信念坚定。
她跟在袁绮绮身边多年，亲眼看着袁夫人这样涉世不深的落魄小姐进入孙家，初入府时的谨慎试探，走到如今与孙权心意相通的荣宠，这份荣光与幸福背后藏着多少不容易。
“夫人，谢谢您说这么多！”
小葵抬手抹了把泪，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字字清晰。
“我知道您和将军一片苦心，都是为了我好。您与将军，是此生刻定的缘分！您待将军，极尽贤良温柔，为他打理后院、分担忧愁，连朝堂上的事都能帮着参详几分；将军待您，虽有大男人的强势，却藏着独一份的疼惜，他一早就知道您是镇江老辕，历来悉心呵护着您的热爱，他确实做到了‘整个世界都只要你’。这样的情分，是多少人求不来的。”
小葵顿了顿，指尖紧紧攥着衣角，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后面的话：“可我…… 我和您不一样。我只是一个丫头出身，虽然跟在你身旁识了字、会管账，甚至还听得懂半阙诗文，知道许多历史故事，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分。
“凌统大哥是很好，我知道他的心意，可我憧憬读书公子的修养和情怀。凌大哥他……值得更好的更聪慧的女子。我这样笨笨的女孩子，去步太守家伺候他，谈不上什么风花雪月，才是我的此生期盼的日子。”
小葵的话，前边真后边假，让袁绮绮一时多想一些。
袁绮绮望着这张执拗的脸，心里像被晚风拂过的湖面，荡起层层涟漪。
小葵的话像一面镜子，照见了袁绮绮这些年的路。
其实，小葵又何尝不勇敢？无论她的选择最终是否妥当，至少在关乎一生的大事上，她挣脱了旁人的期待与世俗的目光，凭着一颗执拗的心，为自己做了一回主。
这份在命运岔路口敢于伸手抉择的勇气，哪怕带着几分天真与孤注一掷，也足以让人为之动容。
毕竟这世间太多人，终其一生都在随波逐流，连为自己选择的胆量都未曾有过。
袁绮绮是在反省她自己当年吗？
是啊，连小葵都说袁绮绮与孙权是刻定的缘分。
可这份缘分里，有多少是袁绮绮能自主的选择？与孙权初遇时的惊心动魄，相处时的试探磨合，到如今的心意相通，她早已被迫将自己的人生与江东的命运紧紧绑在了一起。
孙权对袁绮绮的爱，是一代帝王的深情，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他为她遣散姬妾，会把最柔软的心事说给她听，却也会在某些事情上固执己见，这样的男人一定是把家国责任看得比儿女情长更重。
若是当年，袁绮绮真有的选择呢？
望着窗外摇曳的烛影，袁绮绮心底忽然漫出一丝恍惚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