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变得凝重,让人觉得有些窒息——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锁在李世民身上,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等待他做出决断。
方才魏征那番话还在脑海回荡,“设暗探巡州县,察吏治、访民情”这十个字,像颗裹了冰的石子,砸进群臣心里,激起的不是涟漪,是惊涛。若陛下点头,魏征便是把满朝官员都架在了火上——谁家里没几个沾着官场的亲眷?谁没在地方上有几分人情往来?暗探一设,岂不是连家里吃顿饭都要被盯着?到那时,魏征哪里还只是“诤臣”,分明是朝堂上的“孤家寡人”,谁还敢跟他走近半步?
李世民眼睛微眯,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房玄龄正垂着眼,手指有意无意的摸索着扳指,可能在琢磨措辞;长孙无忌则皱着眉,时不时瞥一眼站在前列的魏征,眼神里满是复杂。
其他人也神色各异,不过都有一个统一的表情———凝重!
魏征一身青色官袍洗得有些发白,身姿挺拔,像株在寒风里不折的青松。群臣投来的目光有怨怼、有忌惮、有不解,他却仿佛全没察觉,只是平视着前方,等着皇帝的决断,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往旁边扫一下。
“此事容后再议。”
沉默了好一会,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落进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凝滞的气氛。不少人下意识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至少眼下,不用直面那令人难堪的局面。可没过多久,那些反应快的大臣,脸色又渐渐沉了下去,眉头拧得更紧。
他们都是浸淫官场几十年的老狐狸,哪里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魏征这主意好不好?从皇帝的角度看,简直是再好不过——暗探能绕过层层官员,直接把地方的实情递到龙案上,吏治清明与否、百姓疾苦如何,再也不用听下面人报喜不报忧。
那皇帝会不会用?答案几乎是肯定的,只不过不会像魏征提议的那样“明着来”,而是要换成“暗着做”,比如让暗探乔装成商人,悄无声息地把事办了。
其实这些大臣心里门儿清:历朝历代,哪朝没有这样的“暗线”?汉朝的绣衣御史,穿着绣着花纹的官服,持节巡视天下,专查贪腐叛乱;前朝的内外侯官,直接隶属于皇帝,连朝中大臣的言行都要盯着。
如今魏征不过是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还要明晃晃地摆到朝堂上讨论,这不是把窗户纸捅破而已。
“该死的魏玄成!”
不知多少人在心里暗暗咒骂,目光像带着刀子,刮过魏征的后背。可魏征依旧纹丝不动,脸色连变都没变一下,仿佛那些恶意的目光只是远处飘过的落叶,与他毫无关系。
房玄龄悄悄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薛收。两人目光一碰,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几分佩服——这事若是换了旁人,就算想到了,也定会私下里进宫,在皇帝的书房里悄悄进言,既展现了能力,也不得罪满朝同僚。
可魏征偏不,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明摆着就是要做“孤臣”,要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奇怪。魏征本就不是个会抱团的人,在朝中没什么私交,遇到看不惯的事,无论是三品大员还是皇亲国戚,说弹劾就弹劾;就算面对皇帝,他也敢直言怼回去。
去年李世民想修洛阳宫,被他一句“百姓刚从战乱里喘过气,陛下怎能再劳民伤财”堵得哑口无言。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就跟“孤臣”没什么区别了,这次不过是把这份“孤”做得更彻底些罢了。
因为魏征这一遭进谏,原本还算轻松的巡视气氛,彻底荡然无存。李世民何等敏锐,自然察觉到了群臣的疏离与不满,也知道再走下去只会徒增尴尬,便摆了摆手:“今日就到这里,散了吧。”
群臣躬身行礼,逐渐散去。走在后面的官员,要么低着头快步离开,要么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压低声音议论着,却没人敢靠近魏征半步。只有房玄龄路过他身边时,拱手行了一礼。
魏征点点头回了一礼,没多说一个字,转身便朝着长安城走去。他的背影在长长的宫道上显得格外孤单,却依旧挺拔,像一根直插云霄的箭。
次日清晨,长安的城门刚开,工部的公告便贴在了朱雀大街的告示栏上。公告上写得清清楚楚:即日起,由运河沿线的州县主持修缮运河,朝廷拨付粮草作为工钱,所需人力、物料,由州县自行筹备。
公告前围满了百姓和官员,议论声此起彼伏。
“这运河确实该修了,去年汛期时,下游的堤坝塌了一段,好多粮船都误了期。”
“可让州县自己筹备物料,会不会有人趁机克扣啊?”
“不好说,不好说……”
百姓们关心的是运河修好后,粮价会不会降、出行会不会方便;而那些赶来查看公告的朝中大臣,心里却打着另一番算盘——昨天魏征刚提了设暗探的事,今天朝廷就发了修缮运河的公告,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房玄龄拿着公告的抄本,坐在书房里,眉头紧锁。他对着地图上的运河线路看了许久,手指在洛阳、汴州、扬州这几个节点上轻轻点着——这几处都是运河沿线的富庶之地,也是官员亲眷、豪强势力聚集的地方。朝廷只说让州县主持修缮,却没提派谁去监督,这岂不是在“引蛇出洞”?
“公爷,您说朝廷会不会暗中派人去盯着?”旁边的幕僚小心翼翼地问道。
房玄龄放下手中的毛笔,叹了口气:“十有八九。陛下这是在试探,看看有没有人敢在修缮运河的事上伸手。若是有人敢克扣粮草、贪污物料,怕是正好撞在刀口上。”
幕僚恍然,眼神中带着佩服,他没想到,其中也如此多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