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子,”他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去,把今天亮灯的户数记下来。”
小李子闻言,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拿起纸笔,快步走了出去。
第二天,第三天,铜牌的敲击声依然准时响起,百姓家中的灯火也依然如约亮起。
小李子每天都认真地记录着亮灯的户数。
第一天三百余户,第二天三百六十户,到了第三天,数字已经达到了惊人的四百一十三户,比当初“清浊辨”时还要多!
陈皓接过小李子递来的名单,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转手交给了站在一旁的刘婆子。
“婆婆,”他轻声说道,“他们不是在等朝廷的回音,他们是在替朝廷记账!”
刘婆子接过名单,颤颤巍巍地揣入怀中,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坚毅的表情。
与此同时,在府衙内,徐怀恩正襟危坐,眉头紧锁。
他已经连续上了三道奏疏,详细禀报了江南道盐政的种种弊端,但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不仅如此,他身边的环境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府衙内的侍从被更换了一批,就连他日常饮用的茶水,也改由京城派来的老仆亲自烹制。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监视了,言行举止都受到了限制。
这天夜里,徐怀恩独自坐在书房中,翻阅着堆积如山的案卷,心中充满了无奈和焦虑。
突然,他听到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三声猫叫,短、长、短。
他的心头一震,这是他和陈皓约定的暗号,意思是“信已动”。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动声色地继续处理着公务。
第二天,徐怀恩以“巡查仓廪”为由,离开了府衙。
他一路来到城南的洗衣摊前,看到刘婆子正在晾晒衣物。
在众多湿布中,他一眼就看到了一块与众不同的布料——上面赫然印着半枚火漆印痕,正是《民声实录》铜匣上的封印样式!
徐怀恩的指尖微微颤抖,但他强忍住内心的激动,没有上前询问,只是默默地看了一眼,便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数日后,一支押运“军需药材”的队伍,缓缓驶离松江府,一路向北而去。
领队之人,正是兵部稽查司的薛烈。
这批药材,实际上是用来试探朝廷反应的诱饵。
陈皓早已安排小李子混入了押运队伍,充当杂役,并在一个药箱的夹层中,暗藏了一包“响砂”。
队伍行至第三天,途经巡江水师的一处哨卡时,药箱中的异响引起了水师士兵的注意。
他们拦下队伍,开箱查验,除了药材之外,竟然搜出了一封未寄出的密信——信是尚书的管家写给边关某参将的,信中说,如果徐怀恩不死,青蚨转盐引之事,就可以借着疫兵的名义,断绝边关的粮草供应!
薛烈见状,当场扣押了送信之人,并以“勾结地方、图谋断饷”的罪名,将他们押回江南道。
消息很快传到了陈皓的耳中。
他并没有急于采取行动,而是将李芊芊叫到身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李芊芊听完,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后院。
不久之后,她拿着三只赈灾粮袋走了出来。
这三只粮袋看似普通,却暗藏玄机。
第一只粮袋的袋角,绣着“疫名”二字;第二只粮袋的底边,缝着“断粮”二字;第三只粮袋的内衬,则藏着“青蚨转引”四个字。
陈皓命张大叔组织村民,以“感恩官府放粮”为由,将这三袋米送到了府衙的粮仓前,当众捐赠。
消息很快传开,百姓们纷纷前来围观。
识字的人念出了粮袋上的字,不识字的人则口口相传。
“疫民断粮”四个字,很快就变成了街头巷尾的童谣。
复察官得知此事后,连忙赶来调查,想要追查源头,但却无从下手——谁家孩子不会唱两句顺口溜呢?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
当夜,陈皓立于溪边,见上游漂来一只空粮袋,袋角绣着“徐”……
夜色如墨,陈皓独自伫立溪边,水流声潺潺,像无尽的低语。
一只空粮袋顺流而下,袋角那个熟悉的“徐”字,在月光下格外刺眼,那是徐怀恩早年微服私访时留下的暗记!
陈皓心头一震,迅速捞起粮袋,动作快如闪电,生怕被人瞧见。
他小心翼翼地剖开粮袋内衬,一张油纸赫然在目,上面用极小的字写着:“铜匣未启,然御前已有风动。”陈皓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同猎鹰般紧盯着那行字,每个字都仿佛带着刀锋,直刺人心。
他沉默良久,将油纸放在一个粗糙的陶碗里,用火折子点燃。
火焰舔舐着纸张,发出噼啪的声响,直到化为一堆灰烬。
他将灰烬小心翼翼地倒入一坛“清浊辨”中,酒液瞬间变得浑浊,像极了此刻朝堂的局势。
“他们不回话,不是听不见,”陈皓转头对身旁的小李子说道,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是怕一开口,就得认错。”
远处的溪流上,第十二片竹叶正随着水波缓缓飘荡,上面赫然刻着一个“听”字。
而十三,握着刻刀的少年,正屏气凝神,刀锋轻落,在竹叶上刻下第一笔——“认”。
陈皓看着远方少年手里的刀,沉思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夜幕低垂,废弃的窑洞前,三盏油灯在寒风中摇曳,勉强驱散了一丝黑暗。
石桌粗糙,如同饱经风霜的农人双手,诉说着无尽的苦难。
这张临时搭建的“民议台”,是陈皓反击的第一步。
陈皓站在桌旁,目光扫过眼前十二位酒坊主,有张大叔,有王老板,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疑惑和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诸位,朝廷不给我们立碑,那我们就自己立!”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立碑?在哪立?立什么碑?”王老板率先发问,语气带着试探。
陈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石桌上那本用旧嫁妆布包裹的《记事册》。
“这,就是我们的碑!碑不在石上,在人心!”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从今日起,所有受害的乡亲,每户可派一人,将你们失去的,痛苦的,期望的,都写下来,交给李芊芊姑娘。”
李芊芊站在一旁,身形单薄,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坚韧。
她接过《记事册》,眼神坚定地回应着众人。
“这……有用吗?”一个略带颤抖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张大叔,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沟壑,每一道都刻着生活的艰辛。
“有没有用,做了才知道!”陈皓语气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知道,他们可以捂住我们的嘴,但捂不住我们的心!”
第一天,《记事册》便收录了十七篇冤文,每一篇都字字泣血,控诉着权贵的暴行。
“粮被强征,儿饿死于秋……”
“屋被揭瓦,母病亡于冬……”
李芊芊默默地看着这些文字,眼眶湿润。
她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心中的悲痛,开始细致地整理这些记录。
她按照“时—地—事—证”四个类别,将所有的冤情分门别类。
几天后,李芊芊拿着整理好的《民冤录》找到陈皓,她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皓哥,我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巧合!”
“什么巧合?”陈皓问道,他知道李芊芊心思缜密,定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万记酒坊在过去十年间,一共强征了三百二十八次粮食!”李芊芊的声音有些颤抖,“而我们酒馆里,用来记录‘清浊辨’的酒坛,也恰好是三百二十八坛!”
陈皓闻言,眼中精光一闪,他立刻明白了李芊芊的意思。
这些被强征的粮食,最终都进了万记酒坊的酒坛里,变成了他们谋取暴利的工具!
“好!好一个万富贵!”陈皓咬牙切齿地说道,一股怒火在他的胸中燃烧。
李芊芊继续说道:“我还有一个想法。我们可以将每篇冤文,都缩减成一句铭文,然后刻在陶片上,埋入‘同心井’的井壁四周。”
“同心井?”陈皓疑惑地问道。
“是后院那口废井,”李芊芊解释道,“井通则水清,陶存则冤不灭!官府毁得了纸,毁不了水!”
陈皓听完,“好!就这么办!”他拍案叫绝,“芊芊,你真是我的诸葛亮!”
与此同时,周文远也在秘密地行动着。
他冒险潜入驿站,凭借着曾经担任驿丞小吏的经验,偷偷调取了近半个月的驿传底档。
当他看到底档上标注着“江南无异”的字样时,心中充满了愤怒。
事实上,在这半个月里,已经有六个百姓因为饥饿而死,还有两个人不堪重负选择了自尽!
而这些都被地方官府瞒报了!
他冒着生命危险,将这些数据抄录下来,然后秘密地交给了陈皓。
陈皓看着这些触目惊心的数据,心中的怒火更加旺盛。
他知道,如果不能将真相公之于众,那么还会有更多的百姓遭受同样的苦难。
“小李子!”陈皓喊道。
“掌柜的,我在!”小李子立刻跑了过来。
“你扮作说书童,去茶楼里讲一个故事,”陈皓吩咐道,“就讲《井底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