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康来,擦药!”郑老爹拿出药酒喊道。
“大伯,我不想擦了……”鲁康躲在门廊不敢进屋。
他看见大伯拿药酒就害怕,那粗糙的手掌,那牛大的劲儿!他怀疑肩窝的淤青是被大伯揉一通才没好全。
“什么想不想,擦药哪里来的想不想。”郑老爹出门把人拎进堂屋,小孩逃不过一阵嗷嗷痛呼。
相比之下,家里另一位受伤的,待遇要好得多。
房里房外、睡觉吃饭,周舟努力照顾受伤的小则。没想到长大成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郑则竟再次过上了。
“别动我来,我给你梳头,梳得漂漂亮亮~”
“别动我来,衣服不要穿得这么急,扯着手臂怎么办……”
不管在家哪个角落,郑则一走动,周舟就紧紧跟着,话本也不写了,俨然一只形影不离的跟屁虫。
喜欢小宝满心满眼牵挂自己,郑则吊着一只手臂,故意在家里里外外到处乱晃。
有时突然迈出长腿走得飞快,看似不想人跟,却在前头偷偷侧目等待,等人嘴里喊着“小则——”噔噔噔追上来,他就乐得不行。
真像绕脚的可爱小狗啊,郑则想。
“你去哪里啊小则。”
“解手,”郑则吊着手臂忍笑,问道,“帮我扶吗。”
说完饶有兴致地盯着憨憨小狗看。
扶,扶?周舟眨眼,被他一句话引导,脑海里不受控制开始生出画面……随即脸蛋通红丢开大手跑开,这个人,伤了个脑袋,另一个头也不老实!
周舟不和受伤的人计较,没等到晚上郑则来哄,晚饭就原谅他了。
“我来我来,你想吃哪个?是不是要腊排骨?”
这日晚饭做了郑则喜欢的腊排骨,若不是爹娘和鲁康都在,周舟都想上手亲自喂。
“腊排骨有点咸……”
郑大娘又是杀鸡熬汤、又是割腊肉焖饭,忙忙碌碌神思不属,话都少了,后来经老伴开解,缓了两日,瞧见儿子精神头不错才终于放下心来,恢复往常的大嗓门。
“汤,再喝点汤吧,哎呀,今天的鸡汤熬得鲜亮。”说着起身给郑则又舀了一碗。
“鸡汤喝饱了。”
周舟就耐心地偏头问他:“那米要不要填点?还是要吃馒头?”
“吃米吧。”
去盛饭的鲁康惊喜喊道:“哇黄金锅巴!大哥你要不要?”
“要。”
这是全家都围着一个人转了,再转头一看郑则——神情飘飘然,对家人的关心十分享受,嘴角忍不住高提,眉毛不自觉上扬,表情掩饰不住地得意。
被一言一语哄着,性子突然娇气起来。
有个人看不下去了。
听着耳边各种询问,郑老爹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两条粗眉一拧,催促道:“得了得了,郑则,快吃吧!菜都凉了。”
真是。明明伤在左臂,这瞧着,竟是右手和两条腿都不能用了。
阿爹眉毛一拧,周舟心里都打鼓,忙在桌子底下伸手拉快要飘上天的人。
郑则咳嗽一声,老实夹起先前说咸的腊排骨,埋头就吃。
额头伤口换了一次药,伤口慢慢愈合,左臂竹片没拆,还得老实吊着。
饭后回房,周舟沾湿布巾慢慢帮郑则擦脸,他就着油灯弯腰看,额角划痕正中位置较深,两边开始结痂,小沈大夫说不用再捂着,仔细不要沾水就好。
周舟心疼地朝伤口吹吹气,退出身子认真端详。
郑则乖乖仰头任他看。
汉子眉眼起伏,额头明朗大气,额角却突兀地多了一道伤痕,周舟瞧见就难受:“要是留疤怎么办呀?幸好没划到眼睛,不然非得一脸山匪样儿。”
郑则一怔,他没认真瞧过受伤后的脸,闻言起身走到梳妆台探头对镜,油灯摇曳朦胧,瞧不清楚,他犹豫问道:“……不是英俊相公了吗?”
“哼哼。”周舟噘起嘴巴不回答,手上却拧干布巾挂起,勤勤恳恳给人倒水烫脚。
哼哼什么哼哼,郑则露出笑容,听到他哼哼反而放心了。洗漱后,他翻出账簿准备记账,“明天开始筛瓜子,统统筛过一遍,记好斤数我再去镇上买粗盐。”
天气渐冷,瓜子得赶紧炒出来。
“嗯,辛哥儿来传话,爹爹娘亲让我们明晚去新房吃饭,熬鱼汤。”郑则一回来,那两条鱼果然就得倒霉。
“成,粥粥,拿点纸来吧,”郑则一页一页翻看账簿,翻到最后才发现写完了,“咱们重新裁纸,缝装一本新的。”
“好啊!”周舟喜欢和他一起做这样的小活,屋外风声阵阵,屋里温暖安心,两人点灯围坐,一起说说话裁裁纸,心里只觉得温馨愉快,睡觉做梦都能笑出声。
“郑则……”周舟在摞起来的木箱前回头,小圆脸满是尴尬,等人看过来后他说,“纸用完了。”
箱子里一张空白的纸都没有。嗐,谁没有个激情创作的时候呢?
郑则微微惊讶,这段时间话本是写了多少啊,他想起一事,手上的笔一搁,开始兴师问罪:“半夜不睡觉,点灯熬夜是不是?”
“……”
怎么,阿娘怎么还跟郑则说呀。
周舟哼哼唧唧不敢说话,心虚合上木箱,慢吞吞走到圆桌旁,他趴到宽阔的后背侧头亲亲郑则脸颊,柔软的嘴唇触感鲜明,软着声音讨好道,“我都睡了,阿娘来一喊,我就睡了。”
“真的?”
“真的,我再也不那样了,”见人语气稍微缓和,周舟头一扬,立马蹬鼻子上脸倒打一耙:“谁叫你出门这么久,我那么想你,等得特别难过,只好写话本打发时间。”
想到他自己乖乖坐在圆桌埋头写字的样子,郑则心头柔软,伸手摸摸肩头软滑的脸蛋,笑道:“对不起,害你这么想我……话本写到哪儿了?”
“反正没写完,哎呀你别问嘛,我写完再告诉你。”逃过一劫的周舟暗暗松口气,生怕他再次提起,赶紧说:“睡觉吧!”
账记不了,账簿也做不成,两人只好早早熄灯歇息。
郑则睡觉不舒服,手臂一阵一阵抽疼,夜深人静更是清晰。周舟害怕打到他的左手,主动绕到右侧睡觉,离得远远的,被子中间空出一大块空隙,漏风。
“……小宝。”
“嗯?”周舟窸窸窣窣挪动,往郑则脸颊边凑近,两人呼吸清晰可闻。他轻声问:“小则,你睡不着吗?我也睡不着,我想抱你。”
这话正中下怀,郑则的心软成一片,哎,这个人,真就是长在他心尖尖上。
“我觉得有点冷。”
“冷?”周舟一听这可不得了,他先是伸手将两人被子拉整齐,接着挨近人,将郑则的右手臂紧紧抱在怀里搂着,“暖吗小则。”
“嗯,特别暖,睡吧。”郑则终于舒服了。
没想到次日瓜子也没能筛成。
郑老爹定的石料送来了,好几辆牛车排在篱笆空地。郑则没法卸货,只好让鲁康跑一趟林家,请来林磊林淼。
两人一来,郑则受伤的事就没捂住,卸完石料回去一说,武宁月哥儿和林成贵夫夫都来了。
武宁一来,远远瞧见大哥吊着手站在门廊,愣了一瞬又跑出院子,回山脚大嗓门一喊,武勇夫妇也来了。
前几天郑则被团团围住的经历再次上演,他只好把事情言简意赅再说了一遍……唉。
“现在手臂如何,沈大夫瞧过了吗,怎么说?”
“这个我熟!宁宁那会儿摔得严重,得多啃骨头……”
“啥地方啊,怎么能当道想抢东西呢!”
“哎,孩子遭罪了。”
长辈们在堂屋说话,林家两对夫夫坐在门廊,兄弟俩先前已经听了事情经过,没再去堂屋。
两人瞧见鲁康在筛瓜子,就顺手一起干起来。
武宁插不上嘴,急得团团转,只好退到门廊抓住周舟问:“弟弟,大刀在哪儿?快给我瞧瞧吧!”
周舟坐在小板凳上给月哥儿剥核桃吃,摇摇头,“郑则说大刀很锋利,危险,他收起来了,不能玩的。”
“我就看看,就看看——”
“宁宁别急,等会儿问问郑则。”周舟将一把花生放在他手心。
屋里长辈们还在说话,郑则先一步走出来,脸上表情松了口气,又立马板起脸教训武宁:“什么大刀,没得看。”
武宁张张嘴,又瞧见这人手臂吊着呢,他现在有点不敢和郑则吵……最后只好说句小气鬼,悻悻坐下。
郑则一来,周舟就起身给他搬椅子,剥核桃,嘘寒问暖,茶壶里的水都回厨房装了更热乎的。
武宁愣愣看着自己手心没剥壳的咸花生,再一抬头,只见郑则一脸享受样儿,舒服坐在椅子上等夫郎安排。
什么呀,弟弟都没给自己剥壳!
刚刚他听伯娘在里头说,鸡都杀了两只,武宁皱眉想,郑则过的什么好日子啊,怎么跟个土皇帝似的……
他交头接耳,把这话小声说给林淼听,后者笑笑,接过他手里的花生剥花生米。
林磊很关心大哥的手臂,放下手里的瓜子站起来:“过年能好吗?沈大夫说什么时候能拆?”
月哥儿闻言转头看去,郑则左臂明显缠绑有竹片,在他们几个面前姿态很是放松,双腿伸直交叠,一派闲适。
他没开口呢,身边人就先说:“沈大夫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年后才能好……好可怜的。”
周舟是真的觉得郑则可怜,晚上想侧睡都不行,想趴着睡也不行。
“年后能恢复,”一脸笑容的郑则拍拍夫郎安慰,朝兄弟俩说道,“河面冰块化之前,肯定能好。”
三人在冬末还要赚上一笔呢。
……
石料送来了,眼见着就能建杂货房,可事情偏偏挤到一块。
郑则说先炒瓜子,于是全家齐心协力先忙炒瓜子。
周舟和阿爹拉开油布,铺在草棚子前面,鲁康捡来四块石头压在四角,一切准备就绪。
周娘亲再次换上干活的那身衣裳,和郑大娘等四人一起站在油布前抖簸箕。周舟活干一半就忍不住蹲下来掰生瓜子吃,郑则问他:“粥粥,什么味?”
“嗯,没炒熟前,就是种子的味道……”
第一轮筛掉碎石和干瘪的空壳,第二轮筛掉个头小的瓜子。有了去年的经验,一家人干活驾轻就熟。
郑大娘筛完一盘停下来划拉瓜子,高兴道:“哎,今年空壳比去年少呢!”
鲁康跑到她身边抓起一把看:“大哥收货可仔细了,每一袋都拆开看,有的让他们当场筛一遍才肯收。”
收货才会这么慢,出门差不多八九天才回家。郑则解释说:“今年刚赶上趟了,都是新鲜待卖的瓜子,品相更好。”
周爹跟着忙活,他是腿脚不便,可有两只手啊,凭借着剥蒜练出来的巧劲儿,坐在草棚子里和孟辛一起扒拉,筛掉小瓜子。
一千七百斤左右的生瓜子,第一轮后余下一千五百三十斤,第二轮筛出两百三十斤小瓜子,余下一千三百斤。
筛好的瓜子装好,一家人歇坐,闲聊。
周舟跑去厨房提茶壶,走出前院子大门碰见小树,他高兴道:“小树,是不是找辛哥儿?他在篱笆空地呢,走,咱们一起去。”
小树是想趁天黑前去山脚一趟……
见辛哥儿不会太久,小树点头,结果突然见到有这么多长辈,他的脸一下红了,之后硬着头皮逐一喊人。
郑老爹瞧这小子挺有意思,逗趣道:“小树,来找我们家辛哥儿玩?他可没空!”
孟辛点头赞同,今日要干活,他拉着人往草棚子走,礼尚往来展示里头坐着的郑则:“我大哥干不了活。”
啊,这,小树才发现:“郑则哥,你的手怎么了?”
被围观的郑则:“……受伤,动不了。”
果然再强壮的人也一样会受伤吗?
小树走到山脚,和大胡子说起这事,李力一愣,问道:“严不严重?”
摇摇头又点点头,小树说:“额头和你之前的后背一样,就快好了。手臂没好。”
他从背篓的一个罐子拿出来:“大胡子,这是辣椒酱,腌黄瓜,茄子干……”
李力翘着二郎腿坐着,那双崭新的靴子合适地穿在脚上。看小孩逐一掏东西,他心情十分愉快,咳嗽一声问道:“你阿娘,最近在家忙什么?”
自从上次小孩送靴子带来两句话,之后就没再听到女娘的消息。
“弹棉花,纺线,”
小树把东西摆好,探头看了一眼天色,他一脸期待回头:“我要走了大胡子,你有没有话要带?有吗?”
李力拍拍搭在膝盖上的靴子,仰头想了想,笑了一声:“别忙了,我有话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