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后院声响听得方素心里狂跳,若事前不知真会心慌害怕。
她端着油灯破碗轻轻走到儿子身边。
小树窝在小板凳上捂紧嘴巴,紧盯后门的眼睛明亮带笑,瞧着小孩欢喜又安静的样子,方素不知怎么地,也跟着笑起来。
脚步声渐渐走远。
黑夜中小小一方只得一豆灯光,裹住母子身影,两人安静坐着。
屋里温馨安心,屋外秋风呼啸过耳,让人不由生出担忧。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再次靠近后门,方素紧紧搂住儿子,心跳随脚步声一致,越跳越清晰,她这一刻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决定......
——深更半夜,竟就敢让没说过几句话的汉子搬柴火上门,她真是、真是、真是把长了二十几年的胆子全用上了。
那人一趟一趟不知疲倦地搬运,木柴捆放置地上的声响也一下一下砸进方素心里,又被沙沙风声吞没。
屋里,娘俩竖着起耳朵听,这捆木柴放下后,没动静了,过了会儿,脚步声靠近后门。
“我走了。”汉子朝门里低声说道。
大胡子~小树开心地捂住嘴巴,和阿娘对视一眼,突然站起来欢快地跑回房,随后传来扑上床的动静。
没有油灯照亮,小孩竟也没有磕着碰着。
终于搬完了......屏气凝息的方素暗暗舒气,紧绷整晚的身子放松下来,油灯往一旁移,慢慢站起。
“明晚再来。”那人突然出声。
他没走!
方素捂住胸口靠墙,心跳声如雷贯耳。
......
昨夜晚睡,精力不济的方素次日没能早起,迷迷糊糊醒来,发现小树不知什么时候蜷她身边睡。
“小树,小树?”方素推醒儿子,小孩睁眼瞧见阿娘后困意散尽,立马爬起来着急问,“阿娘,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小树睡得晚,饿醒后先去厨房看,发现平日早起的阿娘竟然不在,他吓得跑回房去找,后来困意上涌,挨着阿娘睡着了。
“没有不舒服,昨夜晚睡,起晚了。”
说起昨夜,突然都想起木柴,小树兴奋地滑下床跑去打开后门,惊喜扬眉:哇——不是做梦!大胡子真的搬木柴来了!
方素包好头巾跟在儿子身后,一跨出门槛,愣住了,木柴成捆堆放在屋檐下,摆得整整齐齐,她忍不住上前尝试伸手挪动木柴,好沉......没晒干的木柴十分沉重。
那人昨晚竟一趟趟不停歇地搬。
木柴好啊!小树看见木柴,比看见吃肉还高兴,他一起帮搬木柴,最后忍不住转身幸福地抱住方素仰头,稚嫩的脸满是笑容:“阿娘!好多木柴哇,冬天就不怕冻了,你高兴吗?”
“嗯,”方素怎会不动容,再看一眼屋檐下的柴堆,安心油然而生,她摸摸儿子后脑勺点头承认,“阿娘觉得高兴。”
“那冬天,我可以叫小阳虎子来家里烤红薯吃吗?”冬天小树去过小阳和虎子家吃烤红薯,可他们都没过来自己家的。
“哎,”方素蓦地心软,蹙眉怜爱道,“可以,到时阿娘帮忙生火。”
白日,小鱼阿爹林辉帮砍的柴火放前院;
夜晚,山脚那人搬运来的柴火堆在后门。
小树家在较为偏僻的村西,好在后门对面无人居住,娘俩将前院的成捆木柴拆开搬到后院混在一起晾晒,如此一来倒也不突兀。
小树每晚都搬小板凳坐在后门听动静,他不再等到结束,知道大胡子来就安心满足地回房睡觉。
只有方素一人守着......她明明可以回房闷头休息,但思来想去,仍旧选择隔一道墙、一扇门安静坐下。
守到最后,听得一句“我走了,明晚再来”才慢慢走回房。
搬到第三个晚上,次日,方素拿出那双改了又改的靴子仔细查看,确认无误才喊来小树,“你送靴子去山脚吧。”
小树先是高兴,而后有点犹豫:“可五日都没到的......”
好可爱,人小小的,一心想着守信,方素抿唇笑得欣慰,轻声说:“没事,这次不算......阿娘有话托你带。”
听到“托”,小树深觉责任重大,不由站直说:“阿娘,什么话呀。”
“你记得说,‘木柴足够了,不用再送。钱先欠着,有了会给。’”
方素垂眼暗想,若是不主动说,那人一身力气恐怕能送到过年......
小树家囤够柴火时,郑则和周爹两家也终于结束砍柴。
木柴十文一捆,周爹趁平日去村里溜达闲聊时说一嘴,送来的都收,后院鸡舍旁的空地堆满才停。
郑则这头较为特殊,自家过冬的已经砍够,到此时节,离家近的开放山头已砍的差不多,炒瓜子的柴火他只能领人去不受限的深山砍,十五文一捆。
“谢谢啊,郑屠户,往后有活尽管来家喊。”收到工钱的孙向财边数,边说道。
他和大儿子孙鸿远这个秋天在郑家赚了不少钱,先是卖土豆片,而后是砍柴,农闲能有一笔收入,有多少都让人开心。
马老三和儿子马滔亦是如此,在村里他们家离郑家远,平日无交集,是先前帮他老丈人建房子后才渐渐说上话,“郑屠户,多谢了,钱数都对。”
郑老爹站在儿子旁边,摆摆手趁机推出儿子:“别谢我,别谢我啊,都是郑则给的钱......”
郑则抿抿嘴,抬眼往天上看一圈才转回来。
秋风刮走落叶,初冬冷意弥漫。
这天夜里,夫夫俩披着外衣安心地窝在房里,面前各有一盏油灯,周舟蘸墨在纸上写写画画,神态闲适;郑则坐在一旁提笔记账,皱眉思索。两人表情天差地别,却挨得亲密,和谐温馨,互不打扰。
“郑则,”周舟捣鼓半天终于开口,“'天道'好可怕......小狐狸爱人,为什么这么辛苦?我哭得厉害,都不敢读给月哥儿听。”
周舟怕月哥儿养身子无聊,做完家事一有空就往林家跑,给他读小狐狸和农夫,狡猾的小哥儿仗着好朋友认不全字,涨红脸蛋快速跳过亲热的情节。
纸张险些给他翻烂。
不说月哥儿,心眼粗的武宁都瞧出点问题。
“弟弟,这儿!”武宁摁住有点泛毛边的那一页,提醒道,“这儿都没读呢!然后呢,小狐狸找出农夫的衣裳换上,然后?”
“嗯,嗯......”周舟慌张地挪开他的手,一双耳朵已经烧得通红,简直汗流浃背,他胡乱扯谎道:“然后,然后农夫进房,然后说天凉让、让小狐狸穿、盖,盖好被子,然后他们就吹灯睡觉。”
武宁狐疑盯人,月哥儿抿嘴忍笑。反正,总之,最后糊弄过去了。
再后来,读到一人一狐寻求人妖两道相融相伴之法,霜白去问大妖火狐狸、火狐狸暴躁狂怒又无可奈何地领两人去找乌龟精,其中艰难重重、天道惩罚、修为尽失......
周舟和郑则一起读后,就不想读给月哥儿听了,怕他伤心动气。
郑则听后眉头皱得更深,管它天道不天道,他搁笔问道:“你哭了,是什么时候哭的,我没在吗?”
两人第一次读到这个情节,他抱着人哄到半夜周舟眼泪才将将止住,他万分后悔,先前翻了这么多回亲热章节,竟忘了仔细看看旁的内容。
“你去砍柴的时候呀,我在家又读一遍~”周舟笑意融融地抱住相公胳膊,心头泛甜,眨着水亮眼睛哄道,“我爱看嘛,没有哭成上次那样凶,就流了几滴泪......”
郑则账簿已经算完,他顺势把人捞到怀里搂着,看向夫郎刚刚写字的纸张,“凡人......妖族.....情爱虚幻......镜花水月......修炼成仙......情劫......”
自己胡乱写的想法,被郑则用低沉好听的声音念出来,周舟有点害羞但也没遮掩,他说:“我不想要小狐狸受苦,我想写成另一个故事念给月哥儿听。”
“想写个什么样的?”
周舟伸手去摸郑则温热的脸,很是愿意分享:“我就写,就写,嗯,小狐狸不选农夫,他用可以卖钱的珍贵草药报答农夫、了却恩情。之后跑回狐仙山,回到姐姐火狐狸身边,努力修炼,和精怪朋友一过快乐逍遥的妖怪日子。”
“不成仙吗?”
“嗯,成仙更好,过'神仙小日子',不成仙也好。”
郑则对他的想法感到诧异,“......那农夫呢,若是农夫爱上小狐狸,他又该怎么办?”
周舟却说:“那是农夫的事呀,种田也好,卖草药住大屋也好,他可以好好过日子,不该深入交集,天道纵然可怕,人妖殊途更是禁令,若真爱,应当放手......”
他想了想继续说:“情爱伤神伤身,妖恋人,舍妖道求人道,人道有尽时,妖道又功亏一篑......小狐狸受家人伙伴爱护修炼至今,他应该爱惜原身、保护修为。”
郑则听后安静半晌,鼓励周舟大胆写,把人哄得信心大增、安然睡去。
他自己却失眠大半夜,一会儿庆幸一会儿紧张一会儿释怀,闹得做梦都乱七八糟。
这日清早,郑老爹再次揣手站在儿子身旁,先是笑了一声,然后将掌心攥得温热的东西塞到郑则手里,说:“收吧收吧,多多益善嘛,阿爹看好你。”
盘了盘两块银子,郑则木着表情,心里真是服气了。
两家的过冬柴火和炒瓜子柴火已经备好,篱笆空地的杂货房修建由郑老爹负责,郑则再不情愿,也得主动对郑老爹开口:“请人和石料,若是银钱不够我回来再补上……阿爹辛苦了。”
“好说好说,包在阿爹身上,妥妥当当。”郑老爹见状便知儿子应下了,立马拍脑门说道。
寒气渐浓,趁尚未下雪,郑则要出发丰乐镇收生瓜子。这一趟收货会比去年多,但他预测收货价要高于去年,情况不好说,总之先去吧。
炒瓜子是郑则走出来的生意,周爹原是不参与,后来郑则上门说一辆牛车不够,开口请爹帮忙,周爹欣然应许。
老马驾马车跟着去,鲁康一起,郑则原话是:“怕鬼也罢,人也怕不成,胆子小就练。”
家里一切准备妥当,郑则临出发前却黏糊不安。
周舟第一喜欢做生意赚钱,第二喜欢看话本,如今有了想做的事,对郑则出远门一事反而接受良好。
加上天冷路远,郑则不同意带他出门吹风,他就更心安理得待在家里陪爹娘、写话本。
“你去吧,注意身子,早日回来,我在家等你回来呀相公。”周舟抚顺郑则的新衣裳,而后抱住人仰头乖乖说道。
郑则突然有些不爽。
他的娇气夫郎呢?他的黏人夫郎呢?他那一听说自己要出远门、就泪眼汪汪化身白粘糕扒住不放的夫郎呢?
周舟见他沉着脸不说话,也不怵,退出两步绕着人打量,时不时扯扯衣摆、踮脚拍拍肩头,煞有介事般,那小动作,那小表情瞧着特别喜人。
然后语气欣喜夸赞道:“你穿深靛蓝色真好看!庄严内敛,英俊沉稳,啧啧,谁家相公这么好看哇?谁家相公这么有本事哇?”
哄人精又来了,郑则不动声色,努力忍住上扬嘴角。
周舟牵起他的手“啵啵”亲两口,用星星闪耀般的爱恋眼睛看向郑则,甜蜜说:“小则,小宝最最爱你。”
小则完全破功,气恼呲牙,他抱住夫郎切切叮嘱:“一定要想我,最好一天想八百遍,少一遍都不行。”
周舟暗想,小则真是越来越难哄了。
郑则皱眉催促:“听到了吗?八百遍。”
“听到啦,知道啦,早上起来想,吃午饭也想,做家事也想,写话本也想,睡觉前也想,好吗?”周舟真诚保证。
这还差不多……
“大哥!走吗,牛车套好了,马伯也准备好了,我也——准备好了!”鲁康穿着厚衣裳,拍拍周舟给做的布包欣喜喊道。
郑则用力亲了周舟一口,眼里有不舍和一点点莫名担忧,然后面无表情拉开房门,当即就给鲁康弹了一个响亮脑门。
“大、大哥?”鲁康捂着泛红额头欲哭无泪。这又是怎么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