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姬长伯眼中跳动,映出深潭般的野心。
他指尖轻叩案几,发出规律的轻响。
“买下国玺,再问卖国……”姒好掩口轻笑,“王上此举,怕是周天子听闻都要惊得摔了圭臬。”
“周室?”姬长伯嗤笑一声,指了指一旁的中原舆图,“如今镐京政令不出王畿,天子赐胙肉都要看晋、楚脸色。这礼崩乐坏之世,寡人不过顺势而为。”
他忽然执杖在郑国位置圈了圈:“郑国倒向楚国,实乃昏招。楚人狼子野心,岂会真庇佑中原国家?不过是要个北进的跳板,郑国亡否与楚国何干?只怕到时郑国危急,楚国会第一个扑上去咬一口!”
竹杖又扫过宋国:“宋公以为仗着齐国就能做盟主?待齐国内乱再起,中原诸国失控,第一个出事的就是这盟主宋国,没有盟主的实力却得了盟主的名头,德不配位啊。”
竹简被推到一旁,姬长伯的目光凝在地图西侧:“秦晋之好?呵,河西之地他们争了百年,迟早要见真章。而孤——”竹杖重重点在上庸,“要在这里开条新路。”
如花恰此时呈上热汤,闻言诧异:“上庸北接秦岭,南临汉水,四周皆有高山阻隔有何通路?”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姬长伯蘸着茶水在案上勾勒,“贾逵既已吸引流民南渡,下一步就该让中原诸侯瞧瞧,蜀锦不仅能做衣裳——”
他突然扬声:“如意!传令将作院、工部和户部,抽调民夫,用新式火炮开山劈石,三个月内打通上庸至中原的商道。再令贾富组织商队,准备运三千匹蜀锦去郑国。”
“郑国正闹饥荒,本就困苦怕是无钱买锦……”如意迟疑道。
“不要钱。”姬长伯眼中精光一闪,“换人。一匹锦换一个工匠,三匹锦换一个识字的士子。若遇铸剑师,十匹锦也值得!”
待如意领命而去,姒好忽然轻叹:“可惜那霹雳炮故障未除……”
“所以我们需要从中原换取更多的匠人!”姬长伯推开窗,任夜风灌满衣袖,“中原战火连绵,多少能工巧匠颠沛流离。这些人落在诸侯眼里只是耗粮的累赘,于汉国却是无价之宝!”
姒好闻言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竹杖叩击舆图的余音尚未散尽,刚刚准备停下休息的汉国国家机器随着姬长伯一声令下再次轰然转动。
旬日之间,来自将作院的大匠、工部的算学家、户部的钱粮官,以及从各郡县征调的三万民夫,如同汇入大江的支流,浩浩荡荡集前往汉中,然后乘船顺汉水而下,结于上庸城外。
上庸,这座扼守秦巴山脉、俯瞰汉水谷地的边城,霎时成了巨大的营垒。城外连绵的工棚如同新生的菌落,炊烟与尘土终日弥漫。江边新设的码头吞吐不息,来自蜀地的粮船、巴山的竹木、汉中的铁器,在此卸货,又装上开凿出来的石料返程。
将作院大匠公输淳,一个双手布满老茧与刻痕的老人,站在新立的望台上,面对层峦叠嶂,眉头锁得比山褶还深。
“王上要三个月……此非人力所能及!”他对着前来督办的如意慨叹,“此段秦岭余脉,岩坚如铁,古栈道遗迹皆在云雾之上。寻常斧凿,十年难通!”
如意不语,只抬手示意。身后兵士掀开苦布,露出十数尊黝黑的物事——正是改良后的新式火炮,炮身较以往更显粗短,膛线隐现寒光。
“此非用以攻城,乃为开山。”如意声音平静,“王上旨意:以火破石,以人继之。遇坚壁,则炮火轰之,震松岩体;遇险隘,则悬索凿之,步步为营。人力非无穷,然巧思与火器可夺天工。”
策略既定,浩大工程就此拉开惨烈序幕。
炮声首先打破了山林的亘古沉寂。
轰——! 轰——!!
巨响在山谷间反复碰撞、回响,惊起漫天飞鸟。每一声轰鸣,都意味着一段山崖在硝烟弥漫中颤抖、龟裂、最终崩塌,巨石裹挟着碎屑,如洪流般倾泻而下。炮队由军中老练炮手操持,测算方位,装填火药,每一次发射都力求最大程度地松动岩层。
炮火稍歇,便是民夫的战场。
他们如同蚁群,冒着尚未散尽的硝烟与坠石的风险,蜂拥而上。铁钎凿入炮火撕裂的裂缝,号子声震天动地,巨大的滚木被数十人推动,将裂开的巨石撬离山体,推下深渊。汗水、尘土与偶尔的血迹混合在一起,浸透了他们简陋的麻衣。
险峻之处,栈道工如猿猴般悬于千仞绝壁。腰间缠着粗麻绳,手持铁锤钢钎,在几乎无处立足的峭壁上一点点凿出孔洞,插入横梁,铺设木板。时有绳索磨断或失足坠落者,凄厉的惨叫很快便被山谷的风声和工地的喧嚣吞没。
户部设置的粥棚日夜不息,确保米粮供应,随军医官在工棚区穿梭,处理着砸伤、崩伤和热毒。工部的算学家与测工则奔波于各段工地,核对图纸,测量方位,确保商道在如此野蛮的开凿中仍能保持大致平直,避免走入绝路。
伤亡与困难每日都在发生。岩层比预想更硬,雨季的山洪冲垮了刚刚成型的路基,民夫中亦有怨言与疲惫。消息传回宫中,姬长伯只批复八字:“抚恤从优,工期不改。”
压力之下,公输淳与工匠们迸发出惊人的智慧。他们改进了火炮的用量,以更少的火药造成更有效的崩塌;设计了更稳固的悬空支架系统;利用水力驱动巨锤粉碎巨石……工程的效率在血泪与智慧的浇灌下,缓慢却坚定地提升。
与此同时,贾富组织的庞大商队已开始准备汉国特产,其中三千匹光泽绚烂的蜀锦已经蓄势待发,随后商队通过尚且崎岖难行的旧道,先行抵达了饥荒蔓延的郑国。
郑国境内,此时已经饿殍遍野,人心惶惶。
华丽的蜀锦在此地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如此诱人。
贾富并未入朝堂,只于市集立帐,公然宣告:“汉王仁德,知郑国饥馑,愿以蜀锦易人。一匹锦,换一匠人;三匹锦,换一识文断字者;若有铸剑大师,十匹锦即刻奉上!”
起初,郑国贵族嗤之以鼻,认为这是天方夜谭,蜀锦聂美丽,但却不能果腹,在这饥荒的年景,谁还会要那蜀锦?
但饥荒不等人,家中存粮耗尽,精美的锦缎既不能果腹也不能御敌。
很快,第一个小工匠被家人领着,颤抖着换走了一匹蜀锦,随后用这蜀锦从贵族手上换到了足以让全家度过数月饥荒的粮食!
消息如野火般传开。
为了活命,为了家人活命,无数匠人、破落士子,甚至一些掌握特殊技艺的官奴,纷纷涌向贾富的营帐。
青铜匠、陶工、木匠、识得百草的医者、精通筹算的门客……他们带着对故土的眷恋与生存的渴望,登上了汉国西去的马车。
偶尔有一两位白发苍苍的铸剑师出现,立时便引起轰动,被贾富奉为上宾,以十匹重锦礼送而去。
人群聚集在贾富的商队之中,然后有序的沿着刚刚开拓、尚且尘土飞扬的新商道脉络,逆向流入汉国。
他们沿途所见,是震耳欲聋的炮火,是悬于绝壁的夫役,是汉国以惊人意志劈开群山的壮阔场景。惊骇之余,一种对于这个西方之国强大组织力与野心的模糊认知,悄然生根。
三个月期限将至。
一条蜿蜒却坚实的新商道,终于如同巨斧劈开的裂痕,贯穿了莽莽秦岭,将上庸与中原边缘紧密相连。它或许还不够宽阔平坦,但已足以让满载货物与希望的马车队伍通行。
姬长伯站在新落成的隘口关楼上,夜风猎猎。身后,是灯火通明、正在快速吸纳中原流散技艺的汉国工坊;身前,是通往广阔却混乱的中原的漆黑孔道。
“路,通了。”他轻声道。
三个月后,当第一支从汉国新路而来的庞大商队出现在郑国新郑街头时,满城轰动。
不仅因那些流光溢彩的蜀锦,更因商队带来的成车的粮食,成车的金银!这些都可以换,只要是工匠,是士子,都可以换!
恰逢郑国大旱,国库空虚。郑公望着呈上的蜀锦样本以及汉国产的上好粟米,最终咬牙下令:“准汉商设招贤馆,广招贤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