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顺着长江一路向下,江面的薄雾从未散去,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视线所及之处。
昔日人类文明留下的遗物在江岸两侧隐约可见,这些遗物安静地矗立在长江两侧。
洛苏重新背上行囊,披上黑色胶质的披风,与宋墨浔在一片破旧的港口下了船。这里距离中南宜陵还有上百公里,对于两人的脚程而言,这是一个足够遥远的距离。
灰色的天空下,是沦为废墟的人类城市,在很多年前这里是否也是一副灯火阑珊的景象,那时的城市会有五彩的颜色,在霓虹灯的照耀下,城市的居民迎来一个又一个安详的夜。
“不像现在的节点城夜晚的冷清,以前会有夜间的烧烤店,招待夜里嘴馋的食客。”
“洛苏先生喜欢吃烧烤吗,这种食物做法几乎在节点城见不到了呢,回想起过去,我也会有点嘴馋了。”
“这条路应该是失序纪元前的夜市,看那些招牌,这里在以前应该很繁华吧。”
宋墨浔像是久久没有出门旅行的少女,欢快地为洛苏介绍着城市里的种种事物。
洛苏进行过无数次授时任务,早已见惯了城市的废墟。这些失序纪元前的遗迹总能让他陷入短暂的失神。他总在想象,过去的人们如何在这些钢筋水泥的森林里生活、欢笑、相爱。
曾经的自己呢?是否也曾穿行于这样的霓虹之下?是否也曾热爱过脚下这片土地?他的过去,又曾与多少人擦肩而过,有过多少次刻骨铭心的邂逅?……可这都是一片空白。在这座能勾起所有人回忆的坟场里,他像个格格不入的幽灵。
他唯一清晰知道的,是自己从未停止行走。从踏入西南节点城的那一刻起,他的脚步就未曾真正停歇。他总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固执地迈出一步又一步。
没落的城市里,洛苏与身边的女子并肩行走着。
“洛苏先生见过太多这样的景象了,”宋墨浔轻声说,“能给我讲讲……你授时路上的故事吗?只有在城外,我们才有这样奢侈的闲暇呢。”
“故事吗?”洛苏思索着,“每一个能存活至今的聚集点,都有太多故事了。”
“不是聚集点的故事,”宋墨浔快走两步,转过身,倒着走,清澈的眸子直视着洛苏,“是听你的故事。洛苏先生,这些年你走了那么远的路,一定很累吧?”
“你很想听?”
“嗯嗯。”
洛苏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的沉重都压下去,才缓缓开口道:“我曾经经过了一个聚集点,那个聚集点被困在一片时间失序中,我本以为里面的居民早已遇难,可是当我真正进入那里的时候,却还是被震惊到了。”
“那个聚集点在时间失序中已经经过了近百年,最初的幸存者的后代们在漫长的时间里繁衍生息,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
注意到宋墨浔的认真的眼神,洛苏顿了顿继续开口道:“那些孩子大部分都是畸形的,衣不蔽体,甚至语言都在他们的社会中消失了,他们回归了野性,像动物一样生活着。”
“他们看到我,第一反应是举起削尖的木棍,我只能鸣枪示警,然后逃离那个地方。”
“还有一次,你还记得节点城曾经派部队去‘镇压’的那个聚集点吗?”
“那个聚集点我也曾经到过那里,他们的科技水平很高,似乎是接受了境外节点城的援助。但他们所做的事情却骇人听闻。”
“他们将强观测者的大脑切开,想要寻找进行观测的最小单元,甚至他们把高观测强度的人四肢截断,塞进维生舱,只保留清醒的大脑,连接到庞大的观测设备上,再用药物保持着其大脑的清醒,为的就是让他们的观测尽可能地覆盖全聚集点。”
“他们自豪地把这称之为新时代的观测塔。”
洛苏不断讲述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他已经有些麻木,在这个混乱的世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
宋墨浔默默地听着洛苏讲述的内容,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出了城市的废墟。
不知是度过了多少个日夜,天色渐晚,风尘仆仆的两人围坐在篝火旁,火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背后的水泥墙壁上飘动着。
他们已经走了很远,但这距离与洛苏这些年踏过的千山万水相比,不过是沧海一粟。火光映照下,洛苏忽然意识到,自己将本就不多的时间,几乎全部挥霍在了这永无止境的跋涉中。他在这片看不到尽头的荒芜里,究竟得到了什么?
就像青常诗在最后向他提出的问题:“你为什么执着于找到有序的时间计算方法?”
是啊,为什么?有序的时间?永不停歇的跋涉?这些对他而言,究竟有何意义?
当黎明的微光再次刺破黑暗,他和宋墨浔又将踏上征途,在这片死寂中继续行走。他感到一股深沉的疲惫,这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源于这无数个日夜累积下来的对意义本身的怀疑,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青常诗那张疲惫的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自己大概和对方一样疲惫,可是从始至终,洛苏都不知道自己在为何疲惫。他所拥有的,只有空荡荡的记忆中时不时浮现的灵光,这灵光告诉洛苏,一定要向节点城外走去,一定要造出时间机器。但因为这灵光,他已经付出太多。
“呵……”洛苏吐出一口浊气,“歇一下吧,我有点累了。”
“再坚持一下呢,我们找个安全的能避风的位置再休息吧。”
于是在宋墨浔的引导下,两人继续向着目的地跋涉,他们再度翻过高山,淌过河流,遇见一场场混乱的失序灾难。
“洛苏先生还在为青常诗的事感到自责吗?”
“原来你还是注意到了。”洛苏无奈道,他多想瞒住眼前的女子,可却无法做到,“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宋墨浔的表情依旧柔和,她的眸子里是那样的明媚,好像一眼就能看透眼前的男人。
“这是青常诗自己的选择,即便你做出了其他选择,你也无法阻止他。”宋墨浔没有回答洛苏的问题,“他的一生都被困在对妻子女儿的愧疚中,我们只是互相帮助罢了。”
“新年那天,你是故意把所有人带出研究所,给青常诗和我创造机会的?”洛苏突然想起自己私自启动实验的那天,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如果我说是的,洛苏先生大概也不会怪我吧。”宋墨浔看着洛苏,“因为你我都知道,研究时间机器不止要面对技术上的难题,还要面对来自外部的种种压力。越是超越时代的技术,越是会面临这些挑战。”
“我们一定要造出时间机器吗?”
面对洛苏的自言自语似的提问,宋墨浔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眸,此刻却展现出一种磐石般的坚毅,一种无人能够动摇的决心。
洛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眼前这个对自己了如指掌的女子,自己对她却几乎一无所知。那平静如湖水的眼眸深处,究竟在思考着什么?
那就继续走吧,洛苏心想。
又是数个日夜,当他们翻过山丘,目视着长江河道延伸的方向,那里有着众多聚集点的废墟,聚集点内的房屋还带着居民留下的痕迹。
废墟尽头,长江拐出一个巨大的弯道。雾气突然散开一线,露出对岸高耸的建筑残骸。钢筋混凝土的骨架上,依稀可见风化的霓虹灯管,拼出半个“陵”字。
“我们到了,这里就是宜陵。”宋墨浔站在山头上,拿出背包中的望远镜,“但从这里还看不见疑似存在中南地区的五级失序现象。”
“至少说明它还没有扩张至这里,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论。”洛苏说道,“我们继续往前走吧,走到能看见边界的地方。”
宋墨浔答应着向前走去,可却又好奇地看向愣在原地的洛苏。
“洛苏先生,你怎么了?”
洛苏盯着远处的城市,他突然有种恍惚感,可这恍惚感源于何处他却并不明白,他脚下这片土地给他带来一阵熟悉感,可是这熟悉感却不同于既视感。
他并不觉得自己曾在过去见过这里,可是他胸膛里这颗在剧烈跳动的心脏又是为何?
“洛苏先生,你又感受到既视感了吗?”宋墨浔面露担心,立刻快步走来搀扶住洛苏的身子。
“不,不是的。”洛苏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好像都有点略微抖动,“我以前来过宜陵吗?”
“我不清楚呢,我和你也是在大学期间认识的。”
“中南宜陵、中南宜陵……”洛苏喃喃自语道,每一次重复,他便对这个地名多一分熟悉,他隐约察觉到这个地名对他可能非常重要。
“这里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必须……我必须立刻找到……”
可是要找到些什么?
他又要去哪?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用尽全力搜刮着记忆,可那里依旧被盖上了一层轻纱,轻纱后的记忆只是露出来模糊的轮廓,他越是用力寻找,大脑越是痛苦。
冷汗直流,豆大的汗水从额角流落,滴落在地面上。
“继续走吧,我没事。”半晌,洛苏从刚才的状态中缓和过来。
他已经走了太久,也不差这最后一段时间。他已经迷茫太久,也不在乎再一次突如其来的彷徨。他只知道,自己似乎会在这里找到些什么。
一路到达中南宜陵的边缘,他们终于看到那骇人的失序边界,边界遥远到几乎要脱离望远镜的视距,可即便在这种距离下,那超乎想象的画面依旧挑动着两人的神经。
“那是大海……?”
眼前是无穷无尽的海水,但它并非铺展在大地之上,而是如同一个被无形巨手粗暴提起,垂直立于天地之间的、巨大无比的水立方。
那垂直的海平面,在望远镜的视野里构成了一道天堑,占据了整个地平线。阳光在其表面折射出诡谲的光晕。
他们抬头望向连接着海洋的天空,那里则是一片汪洋,无数支流如白马奔腾般汇入天空的海洋。
“那不是海。”洛苏注意到了那些液体的状态,“那是在物质状态层面上的失序,那是被化作液态的一切物质。”
五级失序现象在熔化和液化它所触及的一切物质,土地、岩石、空气、甚至是人体都被化作液体,在海洋中奔腾。
失序现象再一次展现了它混乱的本质,它无视了物质的性质,粗暴地将一切化作流淌的液体。
两人无言,沉默地注视着远处的灾难,做好力所能及的记录后,他们已经完成了全部的工作。在这种级别的灾难面前,他们无能为力。
“还会有幸存者吗?”宋墨浔问了一句,带着落寞。
“在我们离开之前,去找找吧。”
虽然洛苏清楚,中南很难再存在幸存者了,但他却不想离开这里,他的内心在躁动,告诉他要留在这里。
“嗯,无论是谁,都请在这场灾难中尽力活下去吧。”宋墨浔轻闭着眼,似在祈祷,“去找找附近的时间失序区域,那里是最有可能有幸存者的位置。”
自然产生的时间失序,有一定的可能会与观测塔的失序源具有相同的特性。许多人类聚集点都会特意寻找这种时间失序区域。
向远处的“海洋”投向最后一眼,洛苏与宋墨浔开始在中南宜陵的土地上寻找着可能的幸存者。他们要在失序现象扩张至这里之前把幸存者带回安全区域,否则五级失序会让一切都消逝在它的影响之下。
澄黄的观测钟在胸前摇摆,天边亮起一丝黎明的光辉,两人已经寻搜索了太多区域,许久都没有休息。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观测钟时间显示,夜晚已经持续了二十多个小时,洛苏举着一盏提灯,带着宋墨浔在黑暗中跋涉。
“天要亮了。”宋墨浔指着天边的微光,“终端显示,我们正在跨过一片三级时间失序边界。”
洛苏默默点头,手中的提灯在浓稠的黑暗中摇曳,投下两人疲惫而警惕的影子。他们已经在宜陵搜寻了太久。每一处断壁残垣,每一个可能藏身的角落,都留下了他们徒劳的足迹。
澄黄的灯光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洛苏的脚步沉重。
三级的失序现象不需要他刻意去观测便能在顷刻间坍缩,扭曲的时间随着他的步伐变得有序正常。他的背后是逐渐爬升的黎明,熹微的曙光逐渐吞噬了他手里的提灯。
长时间的跋涉已经让两人无法再像之前那样自如地闲聊,他们只是安静地朝着失序区域内走去。
黎明的曙光晕染了层层的云雾,将金黄色的灿烂抛向大地。金色的光一寸一寸地照亮前方的山峦,洛苏朝着光落下的地方走去。
洛苏的脚步并未停歇,他的心脏却在踏入这片被金色晨曦逐渐覆盖的山坡时,毫无征兆地剧烈狂跳起来。仿佛有根无形的线,穿过失序的迷雾,穿过遗忘的荒原,紧紧系在他的心脏上,正被一股微弱却无比执着的力量拼命拉扯。
从到达西南节点城以来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重新浮现,他走过了多少路,见证过了多少次节点城和聚集点的毁灭。他背着授时的工具,在灾难中独自穿行,他披着披风,在狂风暴雨中前行。
他为何要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授时的工作之中,他为何要不停地行走在这片枯萎的大地。
前方的光芒越来越盛,驱散了最后的夜色,就在这片被黎明温柔唤醒的山坡上,在那片被露水打湿、新草初萌的缓坡顶端——
他看见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泥土与草丛之间。浑身沾满了泥泞,像一只被遗弃在风暴中的雏鸟。赤着的双脚沾满泥土和草屑。她侧着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发出压抑到几乎听不见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他听到了。
那个小小的身影,埋在臂弯里的嘴,正无意识地、微弱地、一遍遍呢喃着一个名字:
“洛苏……”
像一道电流击中了他。
泪水在她脏污的脸上冲出两道痕迹。那双红肿、盈满泪水的眼睛,带着极致的茫然、恐惧和一丝微弱的、濒死般的希冀,穿透泪光与薄雾,直直地撞进了洛苏的眼底。
他缓缓地单膝跪在了冰冷的泥土里。
他好像在过去见过这个女孩,可是他却无法想起。
“你认识我……?”
你是谁啊……
泥土里蜷缩的女孩没有回应,她虚弱地呼吸着,已经昏迷了过去。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中翻腾,挤出一串无意义的词。
未来……
洛苏高大的身影在金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覆盖了地面上的女孩。
既往……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极其小心地,想要拂去她脸上混着泪的泥痕。
现在……
这些词汇在他的脑海里翻滚重组。
洛苏的嘴唇嗫嚅着,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松动,它们汇聚在一起从心底的缺口涌了出来。
“现在——”
泪水不知为何从他的眼眶落下,他看着视野里愈发模糊的女孩。
即便他不知道自己的话语是何意思,但他仍旧忍不住颤抖地说出那句潜藏在自己记忆之中的话语:
“你的既往与我的未来重逢。”
【现在,你的既往与我的未来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