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桓祁为三皇子取名景辞,生来便与世长辞。
三日后,景澈与景辞同天下葬。
灵堂里头白烛落泪,素帷轻垂。冰冷的金丝楠木棺椁里,躺着两个小小的人儿,是一对素未谋面的兄弟。
他们的母亲仪嫔与哲常在皆在病中,未能出席。
碧凰宫里的叶皇后听说此事后,也病了一场。
佛珠在沈清和的指尖无声轮转。
这是沈清和离开苍若寺时,住持所赠。沈清和一直悉心收着不曾拿出来,直到三日前,从衍月宫回转,沈清和才将这串佛珠戴在手上。
满宫里都弥漫着悲戚与苍凉,只有柳曳池中的水依旧潺潺,岸边柳枝摇曳,似在低语。
顾桓祁身着龙袍负手而立,短短三天的功夫,他似乎苍老了许多,身形消瘦,眼底泛着些许乌青,是这几日未得好眠的缘故。
沈清和立在顾桓祁的身侧,看着那两块小小的牌位,眼底的轻岚久久不散。在这深宫里挣扎求生的许多年,从未有一刻似眼下这般无力。
景熙站在沈清和的身旁,低着头无声地流着泪。
安妃抽泣声不止,一整个纤细的身子都在颤抖着,似乎是想要极力隐忍却又忍不住,终还是嘤嘤地哭出了声来。
顾桓祁红着眼框侧目看向身后的安妃,她入宫才不过三个多月,竟会为景澈伤心至此?
安妃抬眸,对上顾桓祁的目光,拭泪低声解释道:“皇上恕罪,臣妾实在是心中难过,若是当初没有提议皇上将那猫送给二皇子,是不是二皇子便不会...”
沈清和呼吸一滞,余光看向安妃。
景澈是因为追那猫去了后宫东隅的荒废僻静之处,失足落水。当时身边伺候的宫人追丢了景澈,便说明景澈出事时身边并没有人。
那又如何能说得清楚景澈的落水究竟是失足,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沈清和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心下几转。
仪嫔野心颇大,又怀有皇嗣。若景澈之死不是意外,按动机来排查,嫌疑最大的应当是仪嫔。可是她却因景澈之死受了惊吓,害得自己怀胎八个月的孩子难产而死,所以一定不会是她。
剩下的人中,只有安妃、褚贵人、昭常在、冯常在和童答应。
沈清和思来想去,目光最终落在了安妃的身上。
顾桓祁抿住嘴唇,深吸一口气,从鼻孔中沉沉呼出,“你原本是好心,景澈的死是意外,你也不必苛责自己。”
“臣妾...”安妃已经泣不成声,本就清淡的妆容已经被泪水打湿,留下两条斑驳的泪痕,“臣妾...谢皇上...”
送一只猫去衍月宫给景澈本就是安妃的主意,可她若是做下这事,方才又故意提起岂不是此地无银。
沈清和敛正心神转回身去,看着烧红的香头时明时灭,丝丝缕缕青烟升起又消散,眸中渐渐浮起一丝阴鸷之色。
景澈已经薨夭,那背后之人的手必然会伸向景熙。所以无论是谁,沈清和都必须将这人揪出来。如此,才能护住景熙,护住这宫里旁的孩子。
眼前明黄色的身影忽而向后趔趄了一步,沈清和来不及反应,赶忙伸手扶住了顾桓祁,隔着龙袍与里衣,掌心贴着顾桓祁的脊背,“皇上?”
安妃见状一愣,噙着泪,也赶忙上前一步,面带忧色。伸出手欲搀扶顾桓祁,却露出手腕上一截白色的纱布。
顾桓祁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抚着额头,紧闭着双眼重重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待眼前的虚影重新清晰后,才在沈清和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温声道:“朕不碍事,许是这几日睡不安稳的缘故。”
沈清和与身后的小路子对视一眼,两相会意,并未多言,又各自垂下了头去。
安妃哭得更厉害了,浓密的睫羽上布着一层晶莹的光。
顾桓祁看见她腕上的白纱,强撑着精神问道:“安妃是何时受了伤?”
安妃抿着嘴唇不答,身旁的长遂却忍不住了,出声道:“回皇上,安妃娘娘日日悲戚,心中忧伤,以自己的血抄写佛经为两位皇子超度。”
顾桓祁的星眸中浮起一丝关切,拉住安妃的手,体贴地低声道:“爱妃心善,可你本就身弱,不该损耗自己的身子。”
安妃垂泪,声音低低的,却格外清晰,“只要两位小皇子得以入轮回投胎转世,臣妾流点血费些神,都无妨。”
灵堂内众人神色各异,心道宸贵妃之后,皇上已经很久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旁人了。
安妃的父亲即将被重用,安妃又是个伶俐娇媚的。只怕是前途不可限量。
沈清和想起那日在尚宸殿外所见之景,心中感慨,面上却不显,神色自若。
丧仪结束,目送着顾桓祁坐着御辇离开,明黄色的仪仗消失在长街尽头。众人才纷纷散了。
沈清和并未回转重湘宫,原地驻足许久,低声叹道:“你们先待景熙回去吧,本宫要去趟衍月宫,想去看看哲常在。”
她一个人,在这宫里受了太多苦。随姜氏入宫,姜氏殒命后,她孤苦无依,一个人在辛者库受尽搓磨;后来成了皇帝嫔妃,被宠幸几次后便被抛在脑后;虽不必再受苦,却也是守着一间宫室,看着主位娘娘的脸色度日;得了个孩子以慰寂寞,又偏逢此事。
思来想去沈清和实在放心不下。
小路子搀扶着沈清和上了轿辇,往衍月宫里去了。
一路上沈清和坐在轿中闭目养神,面上平静,可脑海中仍在想着方才所想的那件事。若景澈之事不是意外,将景澈推入水中的会是谁。
几番思索,沈清和的心口发堵,对安妃的怀疑始终挥散不去。
或许是因为木颜晴之前所说的话,在沈清和的心中早就埋下了怀疑的种子;或许是在这后宫里经历过太多暗算,沈清和对人对事有一种敏锐的直觉;又或许是从前七年,得顾桓祎悉心调教的缘故,沈清和不止一次在安妃的身上看到了顾桓祎的影子。
半晌,轿辇稳稳落下。
“娘娘,咱们到衍月宫了。”轿辇外头传来小路子的声音。
沈清和睁开眼,眸中沁出寒芒。紧紧攥着双手,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厉声喃喃了一句:“宁可杀错,也绝不能让景熙陷入危险之中。”
须臾之后,沈清和抚平衣裙上的褶皱,莲步轻移下了轿辇,忽而秋风起,吹响了沈清和的衣袍,裙角在风中摇曳。
衍月宫门口传来通报声,往里走了两步却不见殿内有人出来迎接,沈清和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小路子的心头也升起一丝不好的预兆,得到沈清和的眼神肯定后,上前一步一脚将寝殿的门踹开,两扇门骤然受力,猛然开启又反弹,最后轻轻摇晃两次,发出一阵吱呀声响回响在空荡的院子里。
清云昏倒在地,寝殿房梁上悬着三尺白绫,锦帛在房梁的木质纹理上留下一条别样的勒痕,另一段勒紧的是哲常在的脖颈。
“阳雪!”沈清和扬声唤了一句,挂在梁上的哲常在稍垂着头,眼皮微颤,似听见了声音,面上带着微笑,却没睁开眼。
小路子急忙抄起一把剪刀,对着那白绫抛出,白绫应声断裂,剪刀稳稳地扎在了房梁上。
哲常在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还未睁开眼,鼻息间先嗅到了熟悉的木质香气。睫毛轻抖,眼前的虚影渐渐清晰,对上一双灼灼泪眼。哲常在望着沈清和,脸上原本平和的笑容一滞,眸底浮起一丝失望,睁眼所见的人,竟不是她心心念念的景澈。
“宸贵妃娘娘...”话还没说完,哲常在转头望向梁上那半条随风摇曳的白绫,眸中装着无尽的绝望。
见哲常在苏醒,小路子这才放下心来,先是取下了房梁上的剪刀和半截白绫,又跑去了太医院。
沈清和取下哲常在颈间的半截白绫,一条血痕赫然出现,心头一颤,“嫔妃自戕,可是大罪啊,阳雪。”
哲常在唇角泛起一丝苦涩,“嫔妾家中早就没了亲人,哪里还有什么九族可以诛呢。在这深宫里,若不是有宸贵妃娘娘与景澈,嫔妾只怕早就下去,与家人团聚了。”
沈清和一愣,原来,哲常在的家中早就无人了。难怪她从前一心想要为姜氏平反冤情,后来又处处为自己助力,之后又满心满眼都是景澈。这些,都是她的依托。
依托不在,盼头没了,剩下的人生无望,却又漫长。她便再没心力活下去了。
沈清和抬手,整理好哲常在鬓边的碎发,低声道:“若本宫说,景澈的死,不是意外呢?”
哲常在在沈清和的怀里浑身一颤,颈间的勒痕忽而火辣辣地疼了起来,紧紧抓住沈清和的衣袖,目光中溅出复仇的星火,“宸贵妃娘娘所言,可当真?”
还未查明的事情,沈清和也不愿说太多,只能稍稍别过目光,声音低沉,“本宫来的路上还在想着此事,景澈不是第一次追猫出门了,后来衍月宫里得了恩典,便养了那只猫,若说被有心人利用,以猫为饵,引景澈追去宫中僻静处,也不是件难事。”
殿内陷入一阵沉寂,悲伤、不甘、仇恨,凝结成练,绕着房梁,盘旋良久。
哲常在从沈清和的怀中爬起身来,拾起地上两条断掉的半截白绫,像是在收拢自己心中的复杂情绪,仔细折好放在了枕头下面,背影从容又坚定。
沈清和知道,她不会寻死了。
至少,查明真相前,她不会。
轻叹一口气,从手腕上摘下那串佛珠,戴在了哲常在的手上,“这是苍若寺住持赠予本宫的,说是能度一切苦厄,本宫将她赠予你,愿它能助你早日从这苦痛中解脱出来。”
哲常在脸色苍白,唯有颈间的那道血痕,红得骇人。看着手腕上的那串佛珠,低低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