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语气陡然严厉,“现在全国都在破四旧,你们还拿几年前的文件说事,是想对抗上级指示吗?”
“我不是对抗,是实事求是!”吴书记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放在桌下的手攥成了拳头,“文件里的精神没有过时,区分民俗和迷信是中央早就说过的!”
“实事求是?”赵组长身边的一个年轻人接过话头,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说话时镜片反射着冷光。
“革委会的同志是在执行破四旧的任务,阻止封建迷信活动,这就是最大的实事求是!老刘家聚众对抗,还动手打死了革委会成员,这分明是对抗革命,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传统习俗’?”
“你们颠倒黑白!”孙玄忍不住插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让全场安静了一瞬。
赵组长的目光立刻像刀子一样射过来,孙玄迎了上去,手里紧紧攥着那份抄录的文件底稿
“当时在场的人都看到了,是革委会的人先动的手,用棍子把老刘家的棺材砸了个洞,十六岁的孩子只是想护着爷爷的棺材,就被他们……”
“住口!”赵组长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溅出来,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一个小小的干事也敢插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他喘了口气,缓和了些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事实就是,革委会同志依照上级要求行事,手段或许过激,但初衷是好的;而老刘家明知故犯,对抗革命,才导致了冲突升级。这一点,不容置疑!”
吴书记深吸一口气,知道光靠文件无法说服他们,于是朝门口挥了挥手。
干事拉开门,十几个老乡鱼贯而入,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抱着孩子的妇女,还有几个壮实的汉子。他们站在会场后排,脸上带着紧张,却都挺直了腰板。
“这些都是当时在场的群众。”吴书记的声音沉稳有力,“让他们说说,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一个瘸腿的老汉拄着拐杖往前挪了两步,浑浊的眼睛看着调查组的人:“俺当时就在墙根底下,亲眼看见革委会的人拿着棍子冲上去,老刘家的娃就说了句‘别砸俺爷爷的棺材’,就被他们推倒在地……”
“他是红山县的人,证词无效!”戴眼镜的年轻人立刻打断他,语气轻蔑,“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
“俺也看见了!”一个妇女抱着孩子喊道,孩子被吓得哭了起来,“他们还抢了老刘家的孝布,说那是封建迷信的东西……”
“同样无效!”赵组长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神情,“只要是红山县的人,证词都不能算!你们这是典型的地方保护主义!”
“你这是不讲理!”后排的一个汉子忍不住吼了一声,攥着拳头就要往前冲,被身边的人死死拉住。
会场里顿时一片骚动,红山县的干部们都涨红了脸,有人拍着桌子骂道:“你们这是存心找茬!”“调查组就是这么调查的?”
孙玄的心跳得像擂鼓,他看见吴书记的脸色铁青,却依旧保持着冷静。
就在这时,赵组长猛地站起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居高临下地扫过全场:“安静!”他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我现在宣布,经过调查组调查,红山县存在严重的封建迷信活动,对抗破四旧运动,造成恶劣影响,情况属实!”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会场里炸开了锅。
“你胡说!”
“我们不服!”
干部们的怒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有人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孙玄感觉热血冲上头顶,手里的文件底稿被捏得变了形,他甚至能听到身边同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都坐下!”吴书记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嘶哑却带着震慑力。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激动的干部们,眼神里带着焦急和警告,“谁也不许冲动!”
孙玄这才注意到,调查组的人都把手放在了桌下,眼神警惕地盯着他们,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他心里咯噔一下——一旦动手,就坐实了“对抗调查组”的罪名,到时候更是百口莫辩。
“吴书记说得对,咱们不能冲动。”孙玄赶紧拉住身边一个气得发抖的同事,低声劝道,“冲动解决不了问题。”
吴书记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赵组长,我希望你们能重新考虑。这些证词,这些文件,都能证明我们的清白……”
“不必了。”赵组长打断他,把文件放进公文包,拉链声在安静下来的会场里格外清晰,“我们会把调查结果整理成书面文件上报,等候上级的处理命令。散会!”
说完,他带着调查组的人转身就走,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会议室的门被关上的瞬间,有人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木桌发出痛苦的呻吟。
“这叫什么事啊!”一个老干事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声音里带着哭腔,“咱们红山县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吴书记站在原地,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外的老槐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他身上,却没带来一丝暖意。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孙玄走上前,才发现他手里的搪瓷杯已经被捏得变了形,茶水顺着指缝滴落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吴叔……”孙玄的声音有些哽咽。
吴书记缓缓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底的红血丝更明显了。
“都回去吧。”他挥了挥手,声音疲惫却坚定,“该干啥干啥,天塌不下来。”
干部们陆陆续续地走出会议室,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孙玄最后一个离开,出门时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吴书记正弯腰捡起地上的文件,手指在“尊重民俗”那几个字上轻轻抚摸着,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走廊里,秋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卷起地上的纸屑,发出沙沙的声响。孙玄紧了紧身上的单衣,心里清楚,这只是开始。
调查组的结论像一把悬顶之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但他看着吴书记挺直的背影,忽然握紧了拳头——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都不能认输。
就在这时,孙逸走过来对孙玄说道:“玄子,调查组的这些人太不讲理了,这完全就是冤枉我们红山县,冤枉吴书记。”
孙玄没有说话,孙逸接着道:“玄子,真要是让调查组把这顶帽子扣实了,老刘那一家子恐怕没有一个能活的。”
“哥,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我去找吴叔商量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