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光昏昏沉沉,灯泡大概是用了太久,灯丝发出来的光都带着点晃悠的倦意,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贴在斑驳的墙面上。
张涵的掌心还贴着林雨霏的后背,他没敢说“都会好的”这种空话。
毕竟在看得见的废墟和看不见的粮荒里,这种安慰比玉米糊还糙,说了像是在敷衍。
倒是林雨霏先直起身,飞快蹭了蹭眼角,抓起茶几上的牛奶盒,仰头又喝了一大口:“你看我,说着说着就没出息了。以前总嫌连山市的夏天太潮,现在倒好,想潮都没机会,身上的汗刚冒出来,风一吹就干成盐粒了。”
“过去的事就没必要提了。”张涵把剩下的鸡蛋剥了壳,递到她面前。
蛋黄没完全熟透,泛着点溏心。
林雨霏却没接,手指蜷了蜷,转身去收拾茶几上的碗筷。
空碗里还沾着玉米糊的残渣,她拿起来摞好,声音轻轻的:“我心里堵得慌,不想吃了。”
说着就端着碗筷往灶台走,拧开暖水壶盖的动作都放得很轻,倒出的热水少得刚没过碗底,连盆底都没盖满。
本就脆弱的城市供水管道早全冻住了,现在用的水都是融雪。
接雪、化雪都得费功夫。
除了那些在工作中要维持点体面仪容,偶尔能奢侈烧点水打理自己的人,大多数平民已经近半月没好好打理过了。
洗次澡得用多少水?
够融满满三盆雪,够煮两锅能填肚子的玉米糊,还够早晚各擦一次脸、漱三次口,没人舍得把活命的水浪费在这上面。
“叮咚”
手机忽然亮屏,发出震动。
张涵拿起一看,顶端弹出的推送带着官方红标:壁水市人民政府关于有序组织城内难民撤离的通告。
他点进去,字里行间透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核心内容像冰锥扎眼。
1. 撤离对象为全市无固定住所、无物资储备的难民,需在三日内到指定站点登记,逾期不再受理。
2. 自愿撤离者可凭登记凭证领取三日份压缩饼干及一瓶饮用水,统一搭乘转运车前往外围安置点,安置点物资按人头定量发放,不接受额外申领。
3. 拒不撤离或逾期未登记人员,自通告发布第四日起,政府将停止一切物资补给,且不再提供安全庇护,后续生活及安全问题自行承担。
4. 撤离过程中严禁携带易燃易爆物品、超过20公斤的行李,若发现私藏粮食或物资,将取消撤离资格。
“政府看来也是供养不起了。”
张涵若有所思的放下手机。
听着是比待在最前线的的壁水市强,可谁知道转运路上要走多久?
三日内登记、领三日份饼干。
分明是掐着时间算,多一口粮都不肯多给,万一堵车、遇着流民抢物资,这点吃的撑不了两天。
再说后方接收的城市,说是“定量发物资”,可那么多难民挤过去,物资够不够分?
会不会到了地方,又要排队抢粮,甚至比在壁水市还难活?
至于“三日登记”“限量饼干”“取消资格”这些硬规矩,也是怕乱。
要是不限时间,难民拖着不走,粮食耗得更快;要是多给粮,手里的库存根本撑不住。
如果不设惩罚,有人私藏物资、闹着不肯配合,撤离队伍一乱,指不定还会引发哄抢,到时候想转都转不成。
说到底,这政策不是“管”,是“扔”。
把壁水市扛不动的担子,往后方城市挪,能挪走一个是一个,能减轻一点是一点。
“雨霏,像你们这种在区政府的临时工,算难民吗?”
张涵翘着二郎腿,手下意识摸向口袋,想掏烟,却只碰到空荡荡的布料,才想起烟早在前线就断了。
林雨霏没抬头,手里的抹布还在碗底转圈,玉米糊的残渣粘在布上,得用力蹭才能掉,声音轻悠悠的,带着点没太在意的茫然:
“不算吧?我们算临时居民,好歹还帮着政府做事,对城市运转多少有点用。”
她还没明白张涵问这话的意思,只以为是随口闲聊。
“政府快扛不住前线的压力了,要强行转运难民了。”
张涵叹了口气,把翘着的腿放下来:“这些人留在城区也是隐患,真等仗打过来,乱起来根本没法管。往后运走,好歹能有条活路。”
林雨霏手里的抹布猛地顿住,睫毛上还沾着点水汽,眼神发愣:“强行转运?那往哪儿运啊?”
“这不是我们操心的,顾好自己就行。”
张涵站起身,走到里屋,末了,又交代道:“明天你起来的时候记得叫我,我怕睡得太安稳,起不来。”
“好哦。”林雨霏把抹布往搪瓷盆里一撂,手背在旁边半干的蓝布桌布上擦了擦:“你放心,肯定不会让你迟到的。毕竟是去新单位第一天报道,可不能给人留坏印象。”
“多谢了。”
“砰”的一声,隔间的木门被轻轻带上。外面洗碗的水声、抹布摩擦瓷碗的声响顿时轻了不少,像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张涵靠在门后,沉默了几秒,手伸到门把手上,下意识地转了半圈,把门锁上。
门板冰凉的触感传来,他心里那点莫名的躁动才平息了些。
说实话,不想对林雨霏动心思是假的。
尤其是林雨霏说起从前,眼圈红着趴在他肩头抽泣的模样,难免令他心生爱怜之意。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掐灭在心里。
他太清楚眼下的处境了。
自己的公务员身份还悬在半空,像根没扎稳的芦苇。
今天下午从登记点回来,中士话里有话地提过,盯着你这个岗位的人,不知多少,个个都盯着别人的错处,就盼着谁先出岔子,好把位置抢过去。
万一他现在表露出半分心思,林雨霏顺着台阶下,转头又把这事翻出来做文章呢?
说他用岗位换私情,或是干脆反口告他骚扰,在现在这节骨眼上,谁会听他一个还没转正的人的辩解?
政府的人只看“影响”,只要沾了“作风”俩字,先把他撤了再说。
甚至会有最坏的结果,要是这姑娘收到别人教唆,拿一份稳定工作当饵料,把他的“行为”捅到领导层。
说他试图用身份胁迫自己发生关系,那他在前线拼着命、挨过枪子挣来的安置资格,就全成了别人的嫁衣。
到时候他不仅工作没了,还得背着“作风不正”的名声。
尽管是灾难时期,日常秩序虽受影响,但国家的律法不仅没松,反而比平时更严苛。
社区公告栏里每天更新的警示通告、物资登记处墙上贴满的法规条文,连给居民发救济粮时,警察都会反复叮嘱“现在犯事,处置只重不轻”。
尤其是涉及女性权益的事,更是零容忍,不管是言语冒犯还是行为越界,只要被举报核实,从调查到处罚都快得很,没有半点通融的余地。
这年月,日子难捱,不少人陷在绝望里容易走极端,强奸案例本就比平时多。
也正因如此,律法对这类行为的打击更狠,一旦查实,不光可能被拉去前线当炮灰,连带着家里人想申请任何政府帮扶,都会被直接驳回。
女性本就比男性更受保护。
张涵曾经看过一个街头采访的视频,记者问律师“男女互推算不算家暴”,律师直接说“优先保护女性,只要女方说受威胁,先出保护令”。
还有个案例视频,男的在公司跟女同事争项目,吵急了说了句“你怎么这么轴”,女的提了“职场骚扰”,公司先把男的调去了边缘部门,查都没查两句。
最让他记着的是个科普视频,讲性侵案取证的,说“女性陈述只要逻辑通,就算没直接证据,也会优先采信”,下面评论全是“就该这样,女性太难举证了”。
他当时还点开评论区吵过,说“那要是男的被冤枉了呢”,结果没一会儿就被一堆人怼。
“你懂什么?女的体力比男的弱,真遇上事根本反抗不了,不多护着点怎么行?”
“就是就是,女人就该供着,我们男人受苦受累,赚的钱就该给女人花。”
后来又刷到个讲历史的视频,说以前女的连选举权都没有,找工作要被问“会不会很快结婚生子”,现在法律往女性那边偏,是在补以前的亏空。
但战争时期偏袒女性,张涵却觉得无可厚非。
毕竟女性看着光鲜,但还得承担生育、哺乳等特殊生理阶段的压力。
国家需要女性去繁衍人口,人要往下续,日子要接着过,全靠女人把孩子生下来、拉扯大。
要是连她们都护不住,没人愿生孩子,也没人能把娃养活,过不了几年,这地方就空了。
所以法律多给点保障,不是偏私,是知道她们扛着“续后”的担子,又受着生理的罪,不帮衬着,她们撑不住,这日子也撑不下去。
“唉,睡觉!就算肚子里的馋虫再怎么叫着想吃肉,也得先憋着。”张涵把棉被往上拉了拉,下巴抵着软乎乎的被面,“手里还没实权,不敢瞎折腾,等把位置坐稳当了,再慢慢松手脚也不迟。”
床铺软得有些晃神,还有着一股女性特有的味道,比他在前线蜷过的战壕、临时点的硬板床舒服太多。
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心里又过了遍数。
真要是因为“顾小头”乱了分寸,把后半辈子的安稳“大头”给赔进去,那才是脑子进水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富在深山有远亲,贫居闹市无人问”。
男女之间这点事,又何尝不是如此?
你穷得叮当响,连自己都顾不住的时候,谁会多看你一眼?
可等你有了地位、有了能耐,不用费心思琢磨,愿意靠近的女人自然少不了。
你甭管她是不是真心,就说好不好吃?香不香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