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
出自《管子·牧民》
揭示了政权向民众妥协的本质动机。
不是恩赐,而是自救。
……
张涵揣着档案纸走出休息室,刚拐过走廊,就被一阵嘈杂的争吵声拦住了路。
登记点门口,早上那个骂少尉“狗眼看人低”的糙汉正攥着红袖章的胳膊,脸涨得通红:“凭啥别人能直接拿安置条?我也有明确接收单位!你凭啥让我在这儿傻等?”
红袖章五十来岁的年纪,鬓角的白发沾着点灰尘,被攥着胳膊却没半点慌乱,他先是飞快扫了眼周围看热闹的士兵。
个个都盯着这边,眼神里带着看戏的探究。
心里当即有了数,绝不能硬碰硬,这糙汉穿着军装,真闹起来就是“军地矛盾”,到时候追责下来,他这个“秩序维护”的,第一个得背锅。
他深吸口气,把嗓门压得平稳又耐心:“同志,你先松开手,咱有话慢慢说。你看我这红袖章,写的是‘秩序维护’,真不管分配的事,里面文职组那几个戴眼镜的才管名额,你抓着我,就算把我胳膊攥青了也没用啊。”
说着轻轻挣了挣,见糙汉没松,又补了句,“你说的那单位,今早十一点就派了人来对接,说名额早满了。我要是有改名额的权力,还用在这儿吹冷风?早给你办利索了。”
“办不了你戴这红袖章装什么样子!”糙汉不仅没松,反而把士兵证“啪”地拍在自己掌心,举过头顶冲周围喊:“大伙儿都来看看!中央说有明确单位的优先安置,到这儿就成了‘名额满了’?刚才那少尉凭啥一路绿灯?我就得在这儿傻等?这规矩是给我们定的,还是给他们定的?”
想要不被敷衍,就得把事情闹大。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舆论声大了,连皇帝都得写“罪己诏”,更别说这些管安置的小吏了。
周围的士兵渐渐围拢过来,有人交头接耳:“确实,刚才那军官走得挺顺”
“别是真有猫腻吧”。
维持秩序的四个卫兵背着枪站在旁边,脚跟都没动,这种事没闹到动手的地步,谁掺合谁傻,万一两边都得罪了,往后在站点就别想舒坦。
红袖章看在眼里,心里不慌反定,转向围观的人群,声音提得稍高,透着股恳切:“各位战友,我知道大家都是来求个安稳的,谁也不想等。但规矩是市里统一订的,我要是今天给这位同志破了例,明天来十个八个都要‘特殊照顾’,这安置点还不乱了套?到时候大家都领不到条,更耽误事,是不是这个理?”
这话像盆冷水,浇得围观的议论声顿时小了不少。
相比较其他,更多人确实怕乱了规矩,最后自己更没着落,悄悄往后退了退。
糙汉张了张嘴,一时没找到反驳的话,嗓门也弱了半截:“那……那刚才那少尉就没破例?”
“他还真没有。”
红袖章笑了笑,说得滴水不漏,“那位同志有单位提前发的报备函,从市里盖了章的,手续全得很,不是我给他开后门,你要是也有这函,我现在就带你去文职组,不用等一分钟。”
糙汉攥着胳膊的手明显松了劲,眼神也犹豫起来。
红袖章趁机轻轻挣开,还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更热络了:“这样,我带你去找文职组的干事,他是管补录的。你跟他说说情况,我再帮你搭句话,都是来安置的,总不能让你白等一场,对吧?”
糙汉脸上的怒气消了大半,挠了挠头,嘟囔了句“早这样不就完了”,跟着红袖章往里面走。
张涵面无表情,没多停留,刚才那番对话听得明明白白。
当兵的终究玩不过从政的。
士兵信奉“直”,讲原则、重对错,却往往栽在“刚而易折”上。
就像南宋的岳飞,率岳家军横扫金兵,凭的是“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铁律和战场上的硬气,可面对秦桧在朝堂上布下的“莫须有”罗网,他空有一身忠勇,却不懂官场的迂回斡旋,最终含冤而死。
今天这糙汉也是如此,攥着“中央规定”的死理硬刚,以为嗓门大、道理足就能占优,却没料到对方根本不跟他辩“对不对”,只跟他讲“乱不乱”。
从政的深谙“柔”,通人心、善权衡,练的是“四两拨千斤”的功夫。
红袖章那套做法,活脱脱是汉初萧何的路数。
当年刘邦与项羽在前线死拼,萧何留守关中,从不用蛮力强征粮草,而是靠安抚百姓、制定条理分明的赋役制度,既稳住了后方,又让百姓心甘情愿支持前线。
张涵把档案袋往臂弯里紧了紧,朝着那四个背枪的卫兵走过去。
刚才围着看热闹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只剩这几人靠在墙角,正凑在一起低声说笑两句。
“同志,问个事。”
最靠近他的卫兵闻声抬起头,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列兵军衔的领章有点歪,头盔戴在头上明显大了一圈,帽檐遮住了半边眉毛。
刚跟同伴说笑时扬起的嘴角还没完全压下去,他上下扫了张涵一眼。
旧军服,肩膀处还有块洗不掉的污渍,手里攥着档案袋,一看就是从前线刚退下来的泥腿子。
年轻人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语气懒懒散散的:“你要去哪啊?”
张涵低头,看了看档案袋上用圆珠笔写的地址,又核对了一遍安置条上的鲜红印章,确认没看错才抬头:“我分到壁水市新城区红光街街道办。登记手续刚办完,想问问接下来该往哪走?是在这儿等转运车,还是得去别的地方登记发车信息?”
那卫兵“哦”了一声,用下巴指了指体育馆另一侧的出口:“往那边走,穿过第二个回廊,有个‘城区转运登记处’,门口挂着红牌子。你去那儿找穿蓝马甲的干事,报你的目的地,他们会给你登个记,按片区凑人,满一车就发车。”
旁边另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卫兵插了句嘴:“别去太晚,新城区那趟车下午就两班,三点钟一趟,五点一趟,再晚就得等明天了。”
张涵连忙点头,把两人的话记牢:“好的,多谢二位同志了,添麻烦了。”
“没事没事。”年轻卫兵摆了摆手,转过身又跟身旁的同伴聊了起来,“又是个没门路的,分到新城区那种地方。靠近城郊不说,全是从南边撤来的难民和泼皮无赖,真搞不懂那些人赖在这儿干嘛,不能往后方再走走吗?”
年长些的卫兵眉目上挑,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道:“你以为人家想赖着?要么是等着找失联的家人,盼着沦陷区能有个活口,要么就是兜里一分钱没有,连去火车站的路费都凑不齐。再说了,政府虽说明天有大巴拉人,火车站也没停,但暴雪天路难开,一天能疏散多少?这站里还堆着近百万难民呢,市政府头都大了。”
“那也不能一直堆着啊……”
张涵没再往下听,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些,转身朝着卫兵指的方向走去。
体育馆内部用蓝色的临时挡板隔成了好几个区域,地上用白石灰画的箭头歪歪扭扭,有的地方被踩得模糊不清。
沿途随处可见跟他一样拿着安置条的人,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举着安置条互相打听
“你去哪个区”。
“单位怎么样”。
顺着箭头绕到第二个回廊尽头,果然看到块红底白字的牌子。
“城区转运登记处”。
牌子底下摆着两张拼在一起的长条桌,四个穿蓝马甲的干事围着桌子忙乎,有的低头登记信息,有的给人指方向,桌前已经排了十几个人的队伍。
张涵刚站到队尾,就听见前面一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急声问:“同志,我去绿杨区街道办,单位催着今天必须报到,晚了工作就没了,能不能通融下,安排我坐最近的一趟车?”
登记的干事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指了指桌旁的公告板:“自己看上面的时刻表,绿杨区下午四点才有车,按片区登记,没优先一说。要是给你开了头,后面人都拿‘急事’当由头,这队伍还怎么排?”
男人张了张嘴,想说自己的工作实在耽误不得,可看了看周围人投来的目光。
有理解,也有不耐烦。
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叹了口气,默默退到公告板前反复看着时刻表。
张涵跟着往前挪了两步,目光扫到公告板旁挂着的圆形时钟,指针正指在14:21的位置。
距离三点去新城区的车,还有近四十分钟,时间赶得上。
“唉,好歹流程走完了,新城区再差,也好过那些还没安置工作的吧?”
张涵在心里给自己宽心,耳边飘着前面人零星的交谈声。
等他签完名,公告板上的时钟刚过14:45,他按干事指的方向走到3号候车棚,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把档案袋抱在怀里,目光总不自觉往棚外的通道瞟。
14:55,一个穿蓝马甲的干事掀开棚帘探进头:“去新城区的都准备下!车快到了,登完记的先到棚外排个队!”
张涵立刻站起身,跟着人群走到棚外的队伍末尾。
没等两分钟就轮到他,干事扫了眼他的安置条,在登记表上飞快划了个勾:“拿着条出门右拐,找穿黄马甲的领登车牌,车就在回廊口停着,别走错方向。”
“好的,谢谢。”
张涵弯腰双手接过印着“新城区3-08”的塑料牌,快步拐出登记区。
回廊口果然停着两辆城市公交,车身干净,车窗透亮,就窗沿积了层薄雪,司机正坐在驾驶座上调试后视镜。
穿黄马甲的调度员举着名单来回走,不时点个数。
旁边已经站了二十来个人,都攥着类似的塑料牌。
而不远处去市中心的大巴旁,除了早上那个少尉,就只剩两三个人。
级别和待遇的差距,在这儿一眼就能看出来。
调度员走过来,接过张涵的牌子对了对名单,在“张涵”后面打了个勾:“就差俩了,再等一小会儿,人齐了马上发车。”
话音刚落,两个拎着双肩包的男人快步走过来,顺手拍掉肩上的雪:“不好意思来晚了,刚才去文职组补了份证明,耽误了两分钟。”
调度员扫了眼他们的牌子,挥了挥手:“齐了齐了!都按顺序上,前后门都行,找好位置坐稳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