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温煦,光线被高大的马头墙切割成明暗分明的块状,投射在脚下微湿的青石板路上。刘楚与李工并肩走在村落深处,空气里浮动着桂花的甜香与水汽的清冽。
周遭安静,只有潺潺水声不绝于耳,是整个村落唯一的背景音。
“这条溪,是整个‘忘忧’村的源头。”李工的语气里满是自豪,他拍了拍身旁的桥栏,“我们没有凭空造水,而是将灵墟秘境最高处的一股山泉,经过净化过滤,改道引了下来。”
刘楚停步在一座无名石桥上。桥身由三块未经精细打磨的整块巨石铺成,石面布满岁月侵蚀留下的凹坑,缝隙里生出几簇顽固的青苔。桥下,溪水清澈,水底的浑圆卵石粒粒可见。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漂浮在水面,打着旋,缓缓向下游流去。
“我们没有截弯取直。”李工指着溪流的走向,“村落的全部布局,都顺着这条水系自然铺开。哪里水流放缓,形成浅滩,我们就在岸边建一座洗衣的石台。哪里水流转急,我们就用顽石筑起小小的堰坝,让水声清越一些。”
刘楚的目光顺着溪流望去。溪水倒映着两侧的粉墙黛瓦,倒影因水波而微微晃动,静止的建筑便有了生命。几户人家的后窗就开在溪水之上,木制的窗棂下,挂着几串风干的腊肉,极具生活气息。
他们走下石桥,来到一处院落前。这座院落的墙体并非纯白,而是一种带着暖意的米白色,墙面也非绝对平滑,细看之下,能发现许多手工涂抹留下的、极富韵味的肌理。
“园主您看这墙。”李工伸出手,用指腹摩挲着墙面,“为了做出这种质感,我们没有用水泥,而是严格按照古法,用石灰、稻草杆和砂石混合,最后再用掺了草木灰的涂料手工粉刷。这样的墙,会‘呼吸’。”
院落的木门虚掩着。刘楚能看到门上、梁上、以及屋檐下方的雀替、牛腿、冬瓜梁,木料呈现出一种深沉厚重的暗红色,上面雕刻的并非龙凤等俗套图案,而是一些朴拙的农耕、渔猎场景,刀法简练,却气韵生动。
“木料,是整个工程最耗时的部分。”李工继续解说,“我们没有砍伐一棵新树。所有的梁、柱、门、窗,全部是从皖南、赣北那些即将拆除的古村落里,一根根抢救性收购回来的老料。最老的一根主梁,是明末的。”
他顿了顿,指向屋顶那片覆盖均匀、弧度优美的瓦片。
“这些小青瓦,每一片,都是我们在景德镇的古窑,请老师傅用传统手艺烧出来的。您看那屋檐最末端,那块带着勾喙的瓦,叫‘滴水瓦’。有了它,雨水就不会侵蚀墙体,而是会顺着瓦当,清脆地滴落在地面的石阶上。下雨天,坐在屋里,听的就是一曲‘屋檐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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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楚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
他看到了石阶上那几处被刻意保留下来的、长年累月踩踏形成的磨损。他看到了窗棂上一处并不起眼的、用同色木料修补过的“伤疤”。他甚至看到了墙角一丛新生的、还带着露珠的狗尾巴草。
这里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词——时间。
“我们追求的,不是崭新,而是‘旧’。”李工仿佛看穿了刘-楚的心思,做出了最后的总结,“施工全程,我们禁止使用任何大型现代机械,所有石料、木料的搬运和安装,都尽量靠人力和最原始的工具。我们想造的,不是一个徒有其表的徽派建筑博物馆,而是一个在这里,已经安安静静地,存在了数百年的家。”
刘楚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转过身,看着李工那张显得格外真诚的脸。
“老李。”
“你造出的,不是一个项目。”
“是一个梦。”
两人穿过村落,行至外围。地势渐高,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夯实的土路取代。视野开阔处,刘楚注意到几十座低矮的屋舍,散落在山坳与林地之间。
这些屋子,形制简单。有的是木头搭建,墙壁是裸露的原木,屋顶盖着厚厚的茅草;有的是土坯瓦房,灰瓦,黄泥墙,墙根处长着几丛半人高的杂草。几缕炊烟从烟囱里笔直升起,融进秋日湛蓝的天空。
它们与身后那片雕梁画栋、明亮气派的徽派大宅格格-不入。一个富贵,一个清贫。
可站在这里望去,两者却又奇异地融洽。那些高大的马头墙,成了这片简朴村舍的背景。那些低矮的屋檐,又反过来衬得远处的飞檐翘角愈发精神。二者之间,形成了一种说不出的合衬。
“那些是?”刘楚问。
“员工宿舍。”李工回答得干脆,“给将来在这里‘生活’的Npc们准备的。”
他指着那些错落的矮屋。“园主,您之前定下的规矩,Npc的生活区必须和客人的活动区严格分开。总不能让客人早上推开窗,看见‘村民’在院里用电动牙刷刷牙。那太出戏了。”
“我明白这个道理。”刘-楚的目光依旧在那片奇异的建筑群上,“但它们和‘忘忧’村的风格差异太大。为什么看起来,一点都不违和?”
李工笑了。
“园主,这是‘主’与‘宾’的学问。”
他没有直接解释,而是反问:“您看国画,画一座高山,是只画山峰吗?”
刘楚摇了摇头。
“对。还要画山脚的几棵杂树,画近处的一块顽石,甚至画山腰的一缕云雾。”李工的眼睛亮了起来,“那些树、石、云,就是‘宾’。它们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衬托那座山峰的‘主’位,让山更高,更有层次。”
他转过身,用手一指身后的徽派大宅,又一指眼前的简朴村舍。
“‘忘忧’村,就是那座‘高山’。这些员工宿舍,就是山脚的‘顽石杂树’。它们在用自己的‘低’,衬托主宅的‘高’;用自己的‘朴’,衬托主宅的‘华’;用自己的‘拙’,衬托主宅的‘巧’。”
“我们刻意压低了所有宿舍的屋檐高度,让它们永远不会越过主宅的院墙。我们用了最原始的黄泥、原木、茅草做材料,就是为了在色彩和质感上,与主宅的粉墙黛瓦拉开绝对的距离。它们之间,不存在竞争,只存在衬托。”
“有了这片‘宾’的存在,‘忘忧’村才不会像一座孤零零摆在山野里的盆景,精致,却不接地气。”
“它才真正地,长在了这片土地里。”
刘楚听完,久久不语。
他再次望向那片村落。
高低、主次、繁简、巧拙。
一切都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