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船夫那句带着几分狡黠的“把脉”,如同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在画舫内荡开了一圈会心的笑纹。专家们紧绷了一上午的神经,在这充满生活智慧的玩笑中,彻底松弛下来。
先前那种审视与考究的姿态不自觉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正融入此间山水的闲适与安然。
画舫顺着平缓的水流,悄无声息地滑行。之前徒步时需要仰视或俯瞰的景致,此刻都化作了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流动的画卷,在雕花的船窗外缓缓铺陈开来。
“这便是‘坐于船中,人游画里’了。”李敬同教授凭窗而坐,目光越过近处拂水的柳丝,望向远处那座半月形的“月桥”,由衷地感叹,“徒步时,我们看的是桥的结构,是匠人的巧思。可如今从这个角度望去,那桥与水中的倒影合二为一,便是一轮完璧无瑕的满月。这看的,就不是桥,而是意境了。”
他身旁,那位园林专家也深以为然地点头:“没错,这便是中国园林‘步移景异’的精髓。同一个景,不同的视角,便有不同的心境。你们看,我们此刻与那‘听雨桥’上的廊亭几乎平视,正好能看到亭中那位拉二胡的老先生低头沉吟的侧影。这幅画面,比我们之前在桥下仰望,更多了几分人间烟。近了,也亲了。”
船行至“流云桥”下,那汉白玉的桥身在水面倒映出清晰的影子,桥上少女们飘扬的裙摆与披帛,仿佛也倒映在了专家们的心里。
“刘园长,”那位艺术史专家看得入了神,他忽然转过头,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问道,“我留意到,这水乡里,似乎处处都透着一股宋人的风雅。无论是那‘流云桥’的写意雕工,还是游客们身上常见的褙子、直裰,都带着鲜明的宋制特征。可方才在瓮城,无论是建筑还是茶楼里的戏曲,却又明显是明清的风格。这在设计上,是有什么特别的考量吗?”
这个问题,瞬间将话题从单纯的赏景,引向了更深层次的文化思考。
刘楚正在为几位老先生添茶,闻言,他放下那把小巧的紫砂壶,茶水的氤氲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先生好眼力。”他微笑道,“青瑶山庄的中国风区域,确实并非是单一朝代的复刻。我们更想做的,是为游客们呈现一个‘流动的华夏’。”
“瓮城,作为入园的第一站,我们希望它带来的是一种最为大众所熟知、也最具市井烟火气的‘中国印象’。所以我们选择了元素更为丰富、故事性更强的明清风格,让游客能最快地融入进来。”
“而这片江南水乡,”他伸手指了指窗外那如诗如画的景致,“我们追求的,是一种更为内敛、更为风雅的‘士大夫’审美。宋代,无疑是将这份审美做到了极致的时代。所以,在这里,您会看到更多的留白,更多的写意,我们希望游客来到这里,能让自己的心,真正地静下来。”
“至于那座盛唐古城……”他卖了个关子,“等明日诸位先生亲临其境,便会感受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独属于大唐的雄浑与万国来朝的气魄了。”
一番话,条理清晰,逻辑自洽。专家们听得连连点头,心中对这个年轻人的敬佩又加深了几分。
他们这才明白,这园区里看似风格迥异的区域,并非是杂乱无章的堆砌,其背后,竟有着如此深思熟虑的、关于游客体验层次感的“顶层设计”。
就在众人沉浸在这番高论中时,那位材料学专家,他的“职业病”又犯了。他没有看窗外的风景,反而对船舱内的摆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伸出手,在那张由整块花梨木制成的矮几上轻轻敲了敲,又凑近了,仔细闻了闻。
“不对,不对。”他摇着头,脸上是极度困惑的神情,“这色泽,这纹理,甚至这敲击的声音,都与顶级的海南黄花梨别无二致。可……可这木头,怎么一点‘降香味’都没有?反而是一股淡淡的柚木清香。”
他这番话,立刻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回了船舱之内。
何镜山教授也好奇地凑上前,仔细端详着那张矮几。作为建筑大家,他对各种名贵木材也颇有研究,经同伴这么一提醒,他也发现了其中的蹊跷。
“确实奇怪,”他沉吟道,“若是海黄,断然不会是这个味道。可若非海黄,这般品相的纹理,尤其是这几个‘鬼脸’,也太过逼真了些……”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纷纷上前研究,一时间,这小小的船舱,竟开起了一场关于“名贵木材”的现场研讨会。
看着这群平日里高山仰止的泰斗们,此刻如同好奇宝宝般,围着一张桌子争论不休,刘楚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直到他们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自己身上,他才不紧不慢地揭晓了答案。
“诸位先生不必猜了。这张桌子,既是,也不是花梨木。”
他指着桌面那美轮美奂的纹理,缓缓说道:“它的‘皮’,是真的。我们确实是采购了一批品相极佳的海南黄花梨老料,将其通过特殊工艺,切削成了厚度仅有0.2毫米的超薄木皮。”
“然后,”他又敲了敲桌子的侧面,“我们将这些珍贵的木皮,通过高温高压,与内部的实心柚木基材,进行了一体化的融合。所以,诸位看到的是花梨木的纹理,闻到的,却是柚木的清香。”
“为何要如此?”一位专家不解地问道,“以青瑶山庄的财力,用整块的花梨木,也并非难事吧?”
“先生说的是。”刘楚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却微微收敛,换上了一种更为严肃的神情。
“只是,我们建的是一个景区,而不是一个博物馆的展柜。海南黄花梨,固然珍贵。但它的质地,相对偏软,也畏惧潮湿。若真的用纯实木,放在这常年水汽充盈的画舫之上,不出几年,便会开裂、变形,也经不起每日成百上千游客的触摸与磕碰。”
“而柚木,则是世界上公认的,最优秀的船用木材之一。它富含油脂,天然防潮、防腐、防虫蛀,且质地坚硬,稳定性极高。”
“我们这么做,既是用最珍贵的花梨木,保留了这份独一无二的中式美学。也是用最坚实的柚木,保证了它能长久地,在这片水面之上,为一批又一批的游客,提供最稳定、最安全的服务。”
“美,固然重要。但耐用与安全,才是我们所有设计,都必须遵守的,第一原则。”
一番话,掷地有声。
船舱之内,再次陷入了寂静。
专家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已经从最初的困惑,转变为此刻深深的震撼。
他们本以为,自己又发现了一处青瑶山庄“炫技”式的细节。却没想到,这细节的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深沉的、对游客安全与长久运营的极致考量。
就在这时,一阵清越嘹亮的歌声,毫无征兆地,从不远处的河面上传来,打破了船舱内的宁静。
“青石板哎慢慢走哎~”
“阿妹的笑在桥上头哦~”
那歌声,带着几分水乡特有的粗犷与野趣,没有丝毫的雕琢,却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艘乌篷船正从他们的画舫旁缓缓划过。船头,一位穿着蓝印花布对襟衫、戴着斗笠的老船夫,正一边不紧不慢地摇着橹,一边扯着嗓子,唱着不知名的山歌。
他的船上,坐着一家三口。那个年轻的父亲,正举着手机,兴奋地录着像;而他的妻子和孩子,则和着节拍,开心地拍着手。
这充满烟火气的一幕,与画舫内这略显严肃的学术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紧接着,仿佛是引发了连锁反应。
另一艘小游船上,一个年轻人受了感染,也调皮地学着那老船夫的调子,大声地“啊啊”回应着。
霎时间,整个河面上,都充满了游客们的欢笑声、歌声与喝彩声。
“噗通!”
一条体态丰腴的金色锦鲤,仿佛也被这热闹的气氛所感染,猛地跃出了水面,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又重重地落回水中,溅起一片晶莹的水花。
“哇!鱼跳起来了!”
“快看快看!是金色的!要转运了!”
“这地方,也太有灵气了吧!”
更多的游客,纷纷拿出手机,试图捕捉这动人的一刻。
画舫内,何镜山教授看着窗外这幅生机勃勃、充满了欢声笑语的景象,又回头看了看船舱内,这些因为一个木材问题而陷入深思的老伙计们。
他忽然笑了。
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对着众人,朗声说道:
“诸位,别‘把脉’了。”
“再把下去,我们倒真成了,这画里,最不合群的‘老古董’了。”
“来,喝茶,喝茶!且听风吟,且看鱼跃,莫负了,这大好春光啊!”
一番话,让所有专家,都哑然失笑。
他们纷纷端起茶杯,不再去纠结那些关于工艺与理念的深奥问题。
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那流动的风景,听着远处传来的悠扬歌声,任由自己的心,彻底地,融化在了这片,温暖而热闹的,江南春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