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楚那番关于“逃离”与“航行”的独白,余音未散,却比那自湖面吹来的清风,更能抚慰人心。
整个观景平台之上,一片静谧。无论是德高望重的专家,还是周围闻声而来的游客,都还沉浸在那番话所构建的宏大意境之中,咀嚼着那份独属于东方人的、关于“诗与远方”的终极浪漫。
许久之后,还是何镜山教授,第一个从那份深沉的思索中回过神来。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里,仿佛带走了半生的疲惫与尘嚣。
他没有再对这座“乘风桥”的任何建筑细节进行点评,在这份堪称“道”的理念面前,任何关于“术”的分析,都已显得苍白。
他只是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个始终挂着淡然微笑的年轻人,眼神复杂。
“好一个‘逍遥一梦’。”何老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感慨,“刘园长,老朽今日,算是真正领教了。你造的不是桥,是渡口;建的不是园,是梦乡。我们这些搞了一辈子建筑的老家伙,总想着如何让建筑更坚固,更美观,却忘了,建筑的终极目的,是安放人心。”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远处河道上,那隐约可见的、剩下的三座石桥轮廓,随即洒脱地一摆手。
“后面的桥,不看了。”
这个决定,让在场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李敬同教授也笑着附和道:“是啊,不必看了。老何说得对,这九座桥走下来,每一座,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脾气’和‘故事’。有的敦厚,有的灵秀,有的野趣,有的风雅,直到眼前这座‘乘风桥’,将这份体验推向了极致。过犹不及,再看下去,这份回味,怕是就要淡了。”
那位园林专家更是抚掌大笑:“没错!这就如同一席绝顶的盛宴,十二道主菜,我们已经品过了九道,每一道都回味无穷。此刻,就该是退席,去喝一杯清茶的时候了。非要把最后三道也硬塞下去,那便是食客的‘贪’,也是主人的‘俗’了。”
这番话,引得所有专家都抚掌称是。
他们都是各自领域的大家,最是懂得“留白”的妙处。青瑶山庄的这十二座桥,已经用九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完美地展现了其在设计上的深度与广度。
此刻,留下三分念想,带着满腹的惊叹与回味离开,远比走马观花地看完全程,要来得更为高级。
刘楚看着眼前这群通透豁达的老先生们,心中那份敬佩之情愈发浓厚。
“既然诸位先生已有此意,”他笑着,再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只是这一次,方向是来时的路,“那晚辈,便再陪诸位先生,走一回这画中之路,如何?”
于是,这支由当世顶尖学者组成的“探桥团”,便就此掉头,沿着来时的路,向着码头的方向,悠然踱步而归。
回去的路,心境已是截然不同。
来时,是带着探索与审视,每一步,都在寻找细节,分析工艺。而此刻,所有的紧绷都已卸下,他们不再是学者,而真正变成了这水乡画卷中,最闲适的游人。
他们的脚步更慢了,目光也不再只聚焦于建筑本身。
在“回廊桥”上,他们看到一位穿着唐制圆领袍的父亲,正耐心地教自己那同样穿着襦裙的女儿,如何透过扇形的窗棂,去寻找远处游船上的飞鸟图腾。父女俩的剪影,被窗棂框成了一幅天然的、充满温情的图画。
在“月桥”之上,之前那位独自凭栏的道袍青年已经离开,取而代之的,是几个穿着不同朝代汉服的女孩。有明制的袄裙,有魏晋风的广袖,甚至还有一个穿着英姿飒爽的胡服。
她们叽叽喳喳地聚在一起,讨论的却不是谁的衣服更美,而是哪家的妆面更还原,哪家的发簪更考究。
“你们看,多有趣。”社会学专家轻声对身旁的同伴说道,“在外面,穿成这样上街,或许还会引来异样的目光。可是在这里,‘奇装异服’反而成了常态。不同的朝代,不同的风格,都在这同一座桥上,如此和谐地共存着,没有丝毫的违和感。这本身,就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文化现象。”
在“曲水桥”边,他们看到几个少年,正比赛着用柳条去触碰桥下湍急的水流,溅起一身的水花,却笑得比谁都开心。
而在“流云桥”畔,之前那位拉二胡的盲人老者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摆着画架的年轻人。他没有用油彩,也没有用素描,而是铺开了一张宣纸,正用一支毛笔,蘸着淡墨,写意地勾勒着眼前小桥流水的景致。
一路上,尽是这般鲜活、生动、充满了故事感的画面。
专家们不再交谈,只是静静地看着,感受着。
他们看着那些穿着各个朝代服饰的游客们,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那些宽大的衣袖,拂过宋代的石栏;
那些明艳的裙摆,倒映在唐风的河水里。时空,在这一刻,仿佛真的产生了某种奇妙的、温柔的重叠。
当他们最终,再次回到那个人声鼎沸的码头时,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如沐春风般的惬意与满足。
这一次,刘楚没有再多问。
他只是引领着众人,走向了之前那处,为他们预留的、由垂柳掩映的独立埠头。
那艘华丽的画舫,依旧静静地停泊在那里,等待着它的客人。
“诸位先生,”刘楚笑着,亲自为他们掀开了船舱的竹帘,“走了这许久,也该是,真正坐下来,喝一杯清茶的时候了。”
这一次,再也无人推辞。
专家们依序登上了画舫。船舱之内,早已备好了舒适的软垫和矮几,几案之上,一套精致的青瓷茶具,正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当所有人都落座,一位穿着青布短衫,头戴毡帽,看起来约莫五旬上下的老船夫,便用长长的竹篙,在岸边的青石上轻轻一点。
画舫,便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轻盈地、悄无声息地,滑开了水面,向着湖心的方向缓缓而去。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一毫现代机械的启动声,只有竹篙划破水面时,那“哗啦”的、悦耳声响。
“几位老先生,坐稳哉!”
老船夫开口了,那一口纯正的、带着糯米般香甜的吴侬软语,瞬间便将这江南的韵味,又渲染得浓郁了三分。
他的脸上,带着水乡人特有的、被阳光和湖风滋养出的淳朴笑意。
他没有像那些训练有素的导游一样,去背诵景点介绍,而是像在和邻家的客人拉家常一般,用他那带着独特韵律的乡音,闲谈起来。
“今朝天气好哦,风也顺,水也平。几位老先生,是头一回来我们这里白相(玩)吧?”
李敬同教授被他这亲切的乡音勾起了兴趣,笑着回应道:“是啊,老师傅,我们是头一回来。你这船,划得可真稳当。”
“嗨呀,算不得什么哦。”老船夫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烟草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我啊,从小就在太湖边上长大的,摸了一辈子的船篙,这点手艺,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早就长在骨头里哉!”
他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用竹篙在水底轻轻一点,画舫便灵巧地,绕过了一片漂浮的睡莲。
“倒是你们这些城里来的贵客,”他回过头,好奇地打量着船舱里这群气质不凡的老者,“看你们的样子,不像是来玩的,倒像是……来给我们这园子,‘把脉’的先生哦?”
他这句半开玩笑的、却又无比精准的猜测,让船舱内的专家们,都是一愣。
随即,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了起来。
笑声,爽朗而畅快,回荡在这片碧波之上,惊起了一滩,正在水草间觅食的鸥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