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一声,冯英声如洪钟:
“陛下,常言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刘尚书曾强调过意念须发自内心之真诚,反对任何虚伪与自欺,原本无可厚非。
然自身意念只能管束自己,却无法约束他人,刘尚书之理念乃人人都要成为君子,试问世人如何能够做到?
故臣以为此论调空洞飘渺,极度理想化,凡事均需依事实而为之,刘尚书之提倡违背纲常律法精髓,根本行不通!”
“陛下,冯尚书此言差矣!
律法之根本乃督促世人遵纪守法,然若不修身养性心存善念,皆成为道德沦丧之辈,人世间到头何来清明?”
见天子表情无悲喜,明显有让臣子充分解析之意,刘宗周更加放得开了。
这事儿涉及他刘某人曾一直遵循的道德操守,更是戢山学派之精华,今日机会太难得,他必须像一个角斗士:
“冯尚书,鄙人研究阳明公心学数十年,阳明公推崇学以致用,刘某深以为然!
然世人若无一个良好之心性修养,如何戒骄戒躁?如何实现先生之夙愿?”
刘宗周一点不含糊,意思是他同样提倡学以致用杜绝空谈,但前提得先成为君子,如此方有资格谈论其它。
听到这儿,崇祯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刘宗周其实就是个典型钻入死胡同的学者,把一切都想象得太过美好。
梦想用心性去约束一切,还要影响并改造别人,殊不知如此明明违背天理人伦,原本追求的经世之学反倒成为空谈。
可惜,他一直未意识到。
“刘尚书,照你这样说那律法还有何用?人人都是君子便没有贪污腐败,没有鸡鸣狗盗尔虞我诈,你觉得这现实吗?
一年多来督察院抓了多少贪官污吏?又有多少道貌岸然之伪君子沦为阶下囚?恐怕当中有些人连你都倍感诧异吧!”
冯英皱着眉头,高声质问刘宗周。
“这......这......那是泛泛之辈心性不纯,意念不够坚定!”
“呵呵......”
冯英发出冷哼,一旁的大员们有的也掩面而笑。
刘宗周这番理论哪里经得起推敲,完全就是钻牛角尖。
“那冯某问你,文人士大夫读书最多,理应最明事理最应该如你所说那般品性崇高,单一句心思不纯意志不坚就打发了吗!”
“你......”
刘宗周一时语塞,微愣后双眼通红反驳道:
“所以刘某提倡防于未萌之先,克于方萌之际,当君子方为读书人最终之理想!”
“那是你刘尚书想成为君子,并不代表所有人,你也没能力让人人成为君子!”
“你......你......”
冯英开场就处于上风,大家都没插嘴,静观二人唇枪舌战。
一通辩论下问题似乎愈加清晰,刘宗周有点招架不住了。
“冯某问你,以你之理论圣人属于完美无缺,后人就应该向其学习争做圣人?”
“那是自然!”
不知冯英为何有此一问,刘宗周心目中圣人都是十全十美者,后人必须效仿。
“起东兄啊,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甘瓜苦蒂,物不全美,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世间哪有尽善尽美之事,又何来完美无缺之人!”
冯英称呼起了刘宗周的字,更像兄弟间苦口婆心,而非以往朝堂上那种嘴仗互撕。
不待刘宗周接话,冯英继续道:
“孔夫子学富五车,被尊为儒家鼻祖,然诸多言行与作为仍被后世诟病。
其一,提出亲人犯罪应互相包庇,乃无视现实极度自私!
其二,看不起农耕者,认为君子应致力礼义信而非技艺,是为高高在上藐视众生!
其三,周游列国寻求诸侯重用,甚至欲投靠叛臣!
其作为违反君子谋道不谋食,违背安贫乐道之操守,纯属伪君子作为!”
“你......”
精神图腾被说成伪君子,刘宗周欲出言打断,冯英哪里肯跟他机会,接着道:
“孟圣人言人之初,性本善,殊不知人天生固有七情六欲,鸟兽一出生便会争奶抢食中饱私囊,更何况人!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这不是鼓动天下人造反吗?
两百多年前太祖就曾下旨删除《孟子》中激进内容,我朝还为此出版《孟子节文》,你起东兄难道不知晓吗?
孟圣人言行完全破坏社会稳定,为暴力改朝换代提供借口!
圣人也是人,常常言不由衷怎称得上谦谦君子,我辈后人应吸取精华抛弃糟粕不可盲目从之,更不可以此凌驾于人!”
冯英批完孔子批孟子,把孔孟二圣全给骂了。
崇祯没想到平日只知埋头干活的冯英竟然如此抗打,简直就是个辩论高手啊。
看来大明除了王阳明还有很多后起的务实之辈,关键是得提供阳光与水分,如此就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了。
“故冯某以为人性本恶,起东兄慎独之言论初衷是好,却与人性背道而驰,明知不可为偏偏为之,只会适得其反!”
“人性本恶”出自法家,也是代表人物荀子对孟子的批判。
荀子认为人性需通过后天教化约束,而不是一来就放在道德制高点,倒也更符合实际。
“不对,不对,你在强词夺理......你......”
刘宗周矢口否认,此刻却找不出合适理由驳斥,言辞与表情都显得苍白无力。
冯英哪里会放过他,天子看着呢,一大帮革新派也看着呢,他还掌管着律法呢。
“故历朝历代均需用法律来管束天下,汉武帝独尊儒术却也需要大汉律法!
否则何来家国之安定?何来粮米满仓?何来兵强马壮打得匈奴一泻千里!”
此话一点不差,很多人不由默默点头,对冯英刮目相看。
律法便是规矩,有了规矩自然成就方圆。
道德与律法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性,人那天生的惰性与恶念,都需要律法去引导,这样也就在过程中促成自律度。
人世间谁都做不到绝对把控自己的行为,修养是遏制七情六欲的一剂良药,律法则为规范行为的最后一道紧箍咒!
此刻刘宗周犹如一只险些斗败的公鸡,却哪里肯这么快认怂,随即道:
“刘某不才,敢问冯尚书,历朝历代固有各项律法,然君子又有几人?
开国初期或许还好,到后来还不是贪墨成风百姓民不聊生,王朝陷入风雨飘摇,律法就万能吗?还望冯兄解惑!”
刘宗周咬住了论点,历代王朝高风亮节的能臣武将不少,但污龊之辈恐怕更多,到最后还不是走向灭亡再度轮回。
他刘某人随波逐流如今思维也已改变了许多,但心中那份执念始终挥之不去。
他不想那份理想被捅破,冯英的一通说辞不无道理,也击中他多处要害,但远没有到令他心服口服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