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他果然回来了。”
面对侦探的自言自语,在场的众人见怪不怪。
比起取笑,奥尔菲斯不稳定的精神状态,反而让所有人都警戒起来。
名义上已经离去,实际一直留守在庄园,维持着庄园主屋不倒的巴尔克迟疑回首,关节处的齿轮声咔咔。
他唤了一声:
“少爷。”
侦探看向巴尔克,没有应声,表情变得更加肃穆。
班恩踏前一步,微微俯首,双手比划:【少爷,有什么吩咐?】
站在巴尔克身后的“人”,同样往前。
“各司其事便好。”
奥尔菲斯抬抬手,
“剩下的交给我。”
他隐晦的承认身份,让人群一阵骚动,纷纷让开原先的包围圈。
渡鸦落在窗口,歪头打量着这些人。
幽幽的月光拉长奥尔菲斯的影子,此刻他的阴影显得无比巨大,渡鸦与他重叠,让影子仿佛戴上了一张鸟嘴面具。
“奥尔菲斯先生,好久不见。”
站在最前面的昆虫学者与作曲和勘探投来目光,蕴含的意味不一,但面上都维持着客气。
奥尔菲斯无心与他们寒暄,目光从昆虫学者拿着的纸张上略过,温和道,
“好久不见,普林尼夫人,您看上去还是那么的贞静娴雅,仪态端庄。”
“倒是克雷伯格先生与坎贝尔先生与十年前的差别不大,甚至心态更为松弛放松,想必是俗世安稳,岁月静好。”
他放过了昆虫学者,不忘暗讽一下勘探员和作曲家十年来毫无长进,懒成精了。
作曲家和勘探员微微一笑:
“比不上您,十年未见,您返璞归真,放弃过往种种,去做一名私家侦探。”
“我们是没有这个勇气抛弃多年打拼的根基啊,毕竟从头再来最考验运气和能力,这一不小心,很容易连饭都吃不上。”
奥尔菲斯不以为意,从容道:“不过是一次生活体验,我终归还是回来了。”
“不怕坠入低谷,就怕庸俗无能。才华不足的人,一趴下去就起不来了。还有更凄惨的人,辛劳到头一场空,怎么也爬不上去。”
“唉,对别人而言弥足珍贵的时间,在他们那毫无意义的空度人生,让人替他们惋惜。”
奥尔菲斯叹息一声,将要越过他们。
作曲家亮锋于无声处:
“事业这么成功,野心如此磅礴。想必步步为营的奥尔菲斯先生在家庭方面也是一帆风顺吧。”
勘探员接过软刀,调转尖端,
“应该吧,他不是说有个妹妹吗?之前还以为是亲生的,没想到不是亲妹啊。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管是亲的表的堂的养的,也只是妹妹了。”
“有些事是不能说出口的,不然就要警局见了。我建议奥尔菲斯先生先保住兄妹这段关系,摒弃掉其他乱七八糟的想法,小心别让风声走漏吧。”
“不然贪心太足,最后一场空的是谁…真不好说。”
奥尔菲斯无言,直接看向昆虫学者。
昆虫学者扭头去和身旁伸直了脖子企图偷听的祭司热切聊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命运一体的理念与可能要面临的境地——
“……什么?和之前一样,仍然只有爱丽丝知道她重生了吗?”
“哦,原来我们会丢掉所有记忆,现在的结局会被新的人生覆盖啊。”
“希望所有人都能如愿以偿吧。只要结果是好的,过往的些许风霜,流言琐碎,会随着倒流的时间一起被抹掉的,不会有人记得。”
“就算有一些惊世骇俗的言论又怎么样?这些话永远不会被翻出来。”
“啊?吉尔曼小姐,您说您可以用特殊的手法把不同时间线的画面保存下来?这或许是一张在关键时刻能点醒爱丽丝,免得命运脱轨的底牌?”
“咳咳咳,这种记忆会很详细吗?还是只有大概的?一些不太重要的细节应该会被抹去吧。”
祭司本来想以自己那全知而穿梭一切时空的信仰起誓——
她一定会竭尽全力的无死角记录下这段故事的经过。
别说细节了,最微不可闻的叹息也不会被错过的!
但昆虫学者默默掐了她一把,突如其来的小小疼痛让祭司一醒,莫名觉得脖子后面凉凉的,临时改口,
“是的,普林尼夫人。呃……非常模糊。”
祭司磕磕巴巴的撒着谎,
“可能…人在这段画面里就像一粒小麦,声音都会被含糊处理,我只能偷偷保存下最关键的信息。”
鉴于交易重启时会清除本条时间线的全体记忆,奥尔菲斯放过了昆虫学者,目不斜视的从她身边离开。
见奥尔菲斯与作曲家等人交谈时异常随和,其余人也从静音中回神,彼此看看。
无人注意的一角,喝得迷迷瞪瞪的何塞视野重影,恍惚间好像看到不远处的墙边有块空地,只是不知为何,光线有点暗。
他摇晃着步伐走过去,刚想靠下墙缓缓,却不慎撞到了一个人,一个踩着细长刀跷的人。
“怎么这里还有一个人?瘦长瘦长的,跟个鬼一样。”
何塞吓得酒醒三分。
被撞到的人还未说话,站在前方的红发少女急吼吼回头,眉毛一竖,怒道:
“什么鬼不鬼的,你撞到我祖宗了,道歉!”
“噢,抱歉抱歉,实在是对不起,是我喝酒误事了……”
本就是没看清走岔了路,何塞连忙道歉。
道歉道到一半,他抬头发现那少女脸上居然还戴着眼罩,整个人的打扮更偏向于中古时期的维京海盗,全然没有跟上时代潮流的意思。
父辈也是海盗的何塞忍不住道:“请问您与您……祖宗贵姓?”
红发少女上下瞅瞅他,大方道:“危鲁弗。”
“巴登。”
两个前海盗之子,现在家业输尽,努力生活的人略带惊喜地握了个手。
被称呼为祖宗,但看上去似乎年龄不大的灰袍人伊塔默默矗立一边。
海盗吗?有意思,他没当过,有机会当当,延续危鲁弗家族的荣光。
……
“上帝呀……”
仍然在笃信天主教的守墓人在习惯性的躲在角落独自祈祷,衣着打扮比十年前更寒酸落魄了。
十年前他或许还买得起一块墓碑,十年后他连墓碑都要买不起了。
贫穷是最严厉的鞭策,能让被打的嗷嗷叫的守墓人一边恐惧所谓的时间倒流,一边期待或许能稍微好一点的人生。
入殓师同样远离人群,远远的站在角落,和邮差一起安静享受着此刻的静谧。
击球手瘦了些,更黑了些,精瘦的身形像是一头在蓄力的豹子。
玩具商有点紧张,而注意到她在紧张的调酒师大大咧咧上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调酒师是一个人来的。
不把根源的问题解决,所谓的活了下来不过只是从死神那赊上一笔多余的时间,山姆离开在一个雨夜。
蜡像师的妹妹和柯根站在一块讨论着伦敦最近的新闻,杰克在他们对面,努力扮演着安东尼奥大师的扶手。
人们三五成群的轻声交谈,在巴尔克的高声通知中停下。
“非常高兴能够在这里看到各位,想必大家都知道我们为何重聚。”
“涉及到交易,神明,轮回,自然与命运等吉尔曼小姐和克拉克先生的专业领域。祭司与凯尔特的先知有话和诸位说。”
奥尔菲斯先开了个头,就把发言权交给了早有准备的神秘学专家。
祭司与先知上前一步,出乎所有人意料,他们先问了一位先生在何处——
“卢基诺先生,您看到了吗?”
天花板上垂下半个黑影,那姿态像是一条拟人化的蜥蜴,
“看到了,你们身后,六点钟方位。”
当所有人都下意识顺着卢基诺的指引望去,直到此时,蛇类的嘶嘶声忽然出现,中间还夹杂着谁愉悦的轻笑声。
一个穿着褴褛,个子较矮,脸庞甚至显得有几分圆钝的少女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的眼睛是全黑色的,整个人显得稚嫩,气质却复杂苍老,声音又尖又锐——
“赞美祂,赞美隐于梦中,诞生于一切生命之前的至高生命,赞美永无止境的进化!”
这声音让在场人面露痛苦,除了个别的,大部分人都被迫捂住耳朵,额头青筋绽起,脸上的肌肉扭曲。
有些体质较弱的差点出事,幸好不知何处来的风加速吹开了地面上荡漾的水流,涨起来的水汽仿佛给众人的耳朵里塞了一团棉花。
小信徒见状,面露冷笑,还欲再说,就被同时响起的几道声音打断——
“我理解信徒的狂热,但过分的拥护与丧失本心的盲从,是会领错神意的。”
“倘若祂拒绝新的交易,那根本不会派你过来,祂会直接无视我们。”
“神说——做让祂欣悦的事,忠诚的传达祂的旨意,勿改一字,否则便是背叛祂。”
在座的不乏有信仰者,他们有理有据的警告,让小信徒面色一肃,不敢再捣乱。
小信徒不情不愿,道:
“你们这些无知狂悖之徒,祂早已知晓你们不敬的心思。念及诸位曾与‘永恒’相遇相知,在‘永恒’祈求下,祂额外恩赐,许尔等回头之机。”
“不然,诸位所谓的重来,将会被收走所有的优待,唯有‘永恒’知晓她的重生。其余人会失去现在有的一切,无知无觉的重熬苦日。”
“意欲混淆‘永恒’命运,妄图一体者,必将遭受惩罚,失败后唯余‘空’一场,重复西西弗斯的宿命。”
听到这里,奥尔菲斯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他以希腊神话里的“俄尔普斯”自居,发誓要将欧律狄刻带回人间。
尽管梦之女巫嘲笑了他的想法,可所用的言辞,却意味着如果奥尔菲斯坚持,梦之女巫不会阻止这件事。
因为梦之女巫同样以希腊神话的典故告诉了他失败的宿命。
那就是推石头的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是古希腊的一位国王,他无比的狡猾,奸诈,聪慧,最大的罪,便是欺骗神明。
西西弗斯因为泄露神王的秘密,绑架死神,愚弄冥王,最终被判进行一项永无止境的苦役——
一刻不停的把一块巨石推到山顶上,当巨石立到山顶时,西西弗斯的罪便可被赦免。
然而众神将山峰削去了,于是西西弗斯千辛万苦推着巨石来到山顶时,石头根本立不住,会直接滚下山坡。
按照惩罚,西西弗斯不得休息,必须立刻去追逐巨石,然后进行再一次的推石上山的尝试,一遍又一遍,永无止境。
“我知道了。”
奥尔菲斯得体的向小信徒颔首致礼,
“我知道我的命运会变得无比荒谬,徒劳无功,但我的人生一直是这样。我选择直面这种荒谬,轻蔑的接受它。”
见吓不住奥尔菲斯,小信徒面色铁青,转而看向其他人——
“那你们呢?”
抛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回到完全空白,且不知未来在何方的过去。
只有爱丽丝记得,大部分人再来一次,未必会有现在这样的结果。
小信徒的眼神太过压抑,人群还没有缓过来,一时沉寂。
“哈,祂恩赐诸位……”
小信徒终于笑了,慢条斯理的要歌颂神明的宽容。
然而断断续续的口琴声扰乱了小信徒的赞美之心。
邮差不会说话,想传纸条表达态度,却又不太敢伸手,直接产生肢体接触。
他本来是想吹段口琴,吸引一下身边人的注意力,让他们帮忙给小信徒递下纸条。
可寥寥几个前奏,打破了扼人的寂静,让后知后觉的邮差几乎要在众人的目光中钻进土里。
“有人要音乐?太好了,前面叽里呱啦的听不明白,这个我擅长。”
小提琴家一嗓子分担了火力,在小信徒杀人的目光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安东尼奥大师选择了一支逐步高昂的曲子。
长长短短,急急切切的音调,快速变奏的技巧,让单一的小提琴拉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
很快,有人相合,是热血上头的危鲁弗拉着何塞发疯了,唱起了海盗的歌——
“坚石雷鸣,渡鸦翱翔。”
“奥丁注视,恐惧消亡。”
“栓好货物,系紧货舱。”
“你看,你看,你看!”
“前面有……”
何塞金盆洗手多年了,本来还有些犹豫。
但危鲁弗唱的歌实在是太通俗易懂,仿佛很多年前,父亲带着他出海时,也曾经哼过这样的调子——
“前面有飓风,前面有巨浪!”
“兄弟姐妹们,齐捆船杆上,随它共存亡!”
两人勾肩搭背,仿佛正处在一艘即将启航的船上,暴风雨已经酿成,但英雄注定要一头撞上。
岂能逃避?
岂能退缩?
“龙骨船破浪前行,意如百炼金刚。”
“冰凌挂于臂膀上,而我蔑视死亡。”
“一朝命丧船葬,兄弟姐妹们,别怕,船带我们,一同归乡!”
“好!”
当海盗的战歌停下,调酒师在激昂的小提琴声中第一个叫好。
她分发着随身携带的调制酒,劝每个人尝试喝一口,然后递给下一个人,
“多年未见,现在没有未到饮酒年龄的人吧?这可是我额外改过的多夫林,甜而辛辣,适用于各种场合!”
“来吧,冲着这支曲子,冲着这首歌,兄弟姐妹们!”
调酒师举起酒杯,大喊道,
“干杯!再会!”
不需要每个人再单独表明自己的态度了。
要不要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来让爱丽丝重生?要不要回到一片空白的过去?
放弃唾手可得的安稳,不明智。
但这可是在欧利蒂丝庄园,不敢为自己拼一个未来,拼一个心愿的人不会接受邀请函。
既然已重逢,那就重逢到底!
这次,总会遇到好心人的,总会遇到来搭把手的人的。
众人七嘴八舌,互相许诺,彼此打气——
“我已经准备好二度驰援了。”
“马背英雄可不会对无辜者的困境视若无睹。”
“欢迎你们来找我治疗,战地医者随时待命。”
“其实我们这次已经逆转了未来,有一就有二,我相信我们不会输。”
“没什么好说的,祝各位安渡噩梦!”
“物尽其用,多一份力量,多一份转机。”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我们本就是胜者,不过是再一次的胜利。”
“哼,轻车熟路的事。”
“我想带着埃米尔在绝命逃亡中存活下来,这次,我一定会做到的。”
“重生亲临,是好非坏,愿诸位不再被死局困住。”
“我只想再举办一次目眩神迷的舞会,有没有人想参加?”
“舞会?欢不欢迎极限玩家?”
“当然欢迎!还有人要参加吗?我会叮嘱邮差,让他把舞会的邀请信及时送达的!”
将对未知的恐惧以及失败的下场抛之脑后。
众人在此刻欢笑着,共同举杯,齐齐道,
“兄弟姐妹们,让我们干杯!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