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听明白的侦探期待的问:“我可以成为她的一半吗?”
“不过是板上钉钉的死亡。”
昆虫学者瞥了眼接受良好的侦探,难得放轻语气:
“当然,您是最好的选择,但请不要提到死亡等不详的字眼。”
“如果又是一场注定结果的交易,那我们费尽心思的意义是什么?”
“事先说好,交易的重启,意味着一场新的重生。”
“先不论我们的筹码,假设重生能复刻原本的成功,甚至更胜一筹,那我们就能同时留下您与爱丽丝,二位生命的线将被裁成两截,您与她各上交一半,用剩余的纠缠成一根完整的命运之线,一起存活下来。”
“倘若遇上了99.99概率的失败,那您作为与她一体命运的共生之人,就会和她留在祂的身侧,真正意义上的成为藏品的一部分。”
“我给您一点时间来思考,要不要……”
“要!”
侦探毫不犹豫道,
“最坏的选择是什么都不做。内心告诉我,事实上,这个情况比我想的要好太多了。”
侦探的回答在昆虫学者的预料内。
她静静看着侦探还没恢复正常肤色的脸庞,感叹道:“我曾以为再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但我不得不承认,没有人比你们更适配‘一体’这个概念。我听爱丽丝说过,当她还在摇篮中时,您就已经开始参与她的人生了。所以最后,她甘愿不顾死亡危险,企图再靠近您的内心一些。”
“从小到大,自出生及‘死亡’,家人逝去所带来的共同悲痛与同样颠沛流离的成长,始终没放弃寻找拯救的对方。”
“奥尔菲斯先生,您与爱丽丝的命运,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完全重合了。”
昆虫学者沉声道,
“拿上这本笔记,根据上面的记载,坐船,乘车,步行,冒着暴雨,顶着烈日,去走她走过的路,去看她探望过的人。”
“用你精心组织的华美言辞,用你最擅长的利益,用你难得袒露的真心。”
“去打动他们,说服他们,让他们接过那封邀请函,回到这里来,回到欧利蒂丝庄园来。”
“去让他们相信你愿意担负起和她的命运,让他们为了自己,为了她,为了更好的未来,和大家一起,再搏一次!”
“重逢之时,就在今朝!”
命运的一体可不是嘴皮子上下碰碰就能做到的。
奥尔菲斯必须付出实际的行动,他与爱丽丝的人生轨迹贴合的越多,就越容易混淆彼此的气息,让此后的人生交融,逐渐合一。
昆虫学者认为奥尔菲斯与爱丽丝前半生的羁绊足够了,只差最后一步。
庄园邀请函是一个契机,毕竟发出邀请函,不断让庄园实验扩张,曾经是庄园主人生中一个意义重大的决定。
而撰写调查报告,不忽视无辜者的哭喊,即使这些人失踪指向的是过去的乐土也不容姑息,这亦是爱丽丝的决心。
这一次,二者交织。
根据那本调查报告发出的第二封邀请函,邀请的是重逢,邀请的是重来,邀请的是重生的命运。
在这个过程中,奥尔菲斯走过的每一步,爱丽丝都已经提前走过了,他踩着她留下的足迹,进一步渗透彼此的人生。
“我想要带上那些药剂。”
侦探向昆虫学者郑重道谢,在临出门前最后道,
“我希望夜夜都能沉沉睡去,梦到她。和她分享我会遇到的每一次日出与日落,还有海浪与火车的鸣笛声。”
昆虫学者想说什么,奥尔菲斯已经提前洞悉,微笑着摇摇头,
“我知道,这些她都经历过。她的世界很大很精彩,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没关系,我们的观点本就不一样,她一直都是活泼勇敢,外向而坚强的,有非常多的人去倾听她的经历,少我一个也没什么。”
“而我最擅长的,是写她最喜欢的故事,等着她回来讲给她听。”
“即使是重复她的经历,她也会期待我再说一遍的。”
说罢,奥尔菲斯主动关上了门,留下惊愕的昆虫学者。
在最后,昆虫学者无法分出,是侦探在说话,还是小说家醒了。
甚至更进一步,庄园主,真的一直在沉睡,没有半点清醒的时间吗?
“……”
昆虫学者看着空荡荡的桌面,想到她已经把调查笔记给出去了,很快反应过来,
“那家伙果然没变,心思还是那么细腻,善于隐忍。”
“他就是知道我不想看见他,知道我会怀疑他的用心,为了尽快解决眼前的困境,不生波澜,才硬生生忍着侦探胡天胡地?!”
昆虫学者开始有点生气,觉得自己被愚弄了,她没看穿侦探人格的活跃,是因为小说家和庄园主在刻意避开争端与忌惮,故意的放权。
但很快,昆虫学者想到侦探发表过的言论,还有那些反应,怒火如掌上雪花,迅速消融——
“算了,隐忍的后果就是侦探把内心各个想法抖了个一干二净。”
“看来那家伙还是太要脸了,羞于面对他认为的那些过于软弱的情感,以至于最后只有小说家忍不住说了几句,他藏得太好,像是完全不存在了。”
解决了心头压着的巨石,昆虫学者摸出早就准备好的纸笔,迅速誊写着侦探说过的每一句话,准备拿点作曲家和勘探员看看。
嗯,本次谈话的内容不会告诉给外人。
但老朋友们都有十多年的交情了,不算外人。
“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
昆虫学者看着逐渐增多的字句,满意颔首,
“可以和他们一起背诵下,说不过那家伙的时候就复述‘我想和她组建一个家庭’,‘和她拥有所有的链接’,‘要一个和她一样的女儿’,‘还有这好事’……”
“不错,弹药充足,我忽然间不是很忌惮那家伙了。”
独自开心了一阵,昆虫学者收起纸笔,也打算收起一些不应摆出来的东西。
她拿起相框,低头看着照片中男人那熟悉的眉眼,
“约书亚,你该回到你该待的地方了。”
“奥尔菲斯先生说的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爱情。”
“我已经享受过爱的热火,现在最需要的,还是一个躺在坟墓里,永远不会再来逼迫我让出学术刊作的丈夫了。”
“约书亚,万一我们的计划成功,人生真的重来了,我也不怕你。”
“再来一次,我想还会是我赢。”
不够充足的光线将昆虫学者的影子模糊投射在墙上,与随处可见的虫子标本阴影重合。
恍然间,仿佛她就是一只巨大的蜂,带着毒针的尾钩已经尝过了人血。
约书亚的照片旁边还摆着一本旧书,只是背面朝上,侦探并没有贸然的伸手去翻,误打误撞错过又一次的试探。
昆虫学者收起了照片,也拿起了那本书。
那是一本在十年前发行的小说,作者是当时最负盛名的小说家奥尔菲斯。
这本书,名为《女王蜂》。
其内容意有所指的暗示某位昆虫界的大学者的去世,与他那不起眼,出身贫寒而表面怯懦朴实的妻子有关。
昆虫学者悠闲翻阅了几页,凝视着那曾经给她带来巨大舆论压力的文字,轻笑一声。
因为过往的教训,她警惕奥尔菲斯,无论是哪一个。
会交出调查笔记,不过是因为爱丽丝的生命份量太重,因为侦探的讲述太恳切,她又有足够的信心能再次穿过风暴。
“我都做好了接受挑战的准备,但愿他不会辜负我的期望,顺利重聚所有人。”
转眼间,昆虫学者收拾好了客厅,准备先一步去往欧利蒂丝庄园,在那等待着其余人的到来。
她拉开门,从暗处走入阳光,随之摇动的影子像是被惊醒后开始行动的蜂群。
昆虫学者离家的不久,人头攒动的码头上,奥尔菲斯正在买去往法国的船票。
他挤在人群中,几次似有所感的抬头左右张望着,却怎么也找不到那股若有若无的视线。
船马上就要开了,侦探只能压下心头的疑惑,赶紧随着人流登船。
繁华的港口,一波接一波的喧闹声让人头疼。
一颗宝石敲击在钢铁铸成的护栏上,所造成的杂音让某个本就气压低沉的人更加不悦:
“诺顿,有点吵了。”
“啊?抱歉,忘了你还在。”
正在沉思的勘探员回神,手指转势攥紧宝石,摩挲着通透的表面,
“你不是说你不来吗?在这种环境看到你还是挺让我意外的。”
“想法是会变的。”
作曲家反问道,
“你不也来了,难道今天的公社很清闲?”
勘探员耸耸肩,
“事情是做不完的,偶尔给自己放个假怎么了?承认吧,弗雷德里克,你就是看似中立,其实巴不得事情往最不可思议的方向发展,好让你从中寻找机会。”
作曲家没否认,也没承认,直接转身,结束了这场简短的交谈。
坐在船上的奥尔菲斯可不知道码头边的事,他正晕头转向——
奥尔菲斯需要一边按照笔记踏上拜访之旅,一边绞尽脑汁研究每个人的性格,企图找出能打动他们的点。
这不简单。
而说服一个人后,等待奥尔菲斯的不是休息,是立刻赶往下一处。
远洋碧海,崇山万顷,这不是锦绣风光,是具体化的,需要一步步走过的地方。倘若撞上一些地方动乱,局部战争,其中艰险更不必说。
天南地北,归途不止万里。
用时间,人力,与奔波辛劳堆积的,是欧利蒂丝庄园重新燃起的灯火,映照着越来越多的访客。
归来的人里,有些早有准备,甚至迫不及待。
有些人正在茫然,恰逢侦探递上了一个新的选择。
“我曾经以为逃出来了就好了。”
再次站在庄园的土地上,碰见熟人的心理学家怔怔盯着盲女,眼泪毫无预兆的流下,
“但现实告诉我,梅斯默家族不会放过让他们蒙羞的罪人。我们东躲西藏,埃米尔还是离我而去了。”
“他讨厌人多的地方,我把他葬到了一个无人知晓,有树林,有小河的秘密之处。”
“失去的日子太难熬,即使知道他会生气,我也差点就坚持不下去了……”
盲女安抚性质地拍打着心理学家的后背,无法聚焦的视线漫无目的散开。
雕刻家坐在她们的不远处,没有上前攀谈,只是偏头关心看着这边。
大部分人和雕刻家一样,没有主动去谈这十年的事情,而是站在那里,像一束营养不足,好不容易有绽放的空间,却急速凋谢,开到尽头的野花。
“艾米丽,你说,我们真的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吗?”
环顾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破败景象,园丁很是焦躁不安,
“爸爸也会回来吗?我前段时间还做梦,梦到他站在远处跟我打招呼。我使劲向前跑,却怎么也跑不到他的身边。”
医生还未回答,一个苍老的声音已经提前接话了:
“放心吧,他会回来的。”
“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总有一天,最倒霉而不幸的人也会如愿的。”
“班恩,你说是不是?这等待可真漫长啊,他们总算要回家了。”
说话的是个浑身机械构造的老头,他的腰已经直不起来,让人难以判断他的年龄。
顶着一个鹿头的班恩没办法说话,便点头赞同着巴尔克的话。
而沉寂的人群,也因为一句倒霉不幸者总会如愿,从而产生了一些躁动。
他们中有不少人是初次见面,却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不甘。
能参加庄园游戏的都不是等闲之辈,能接受邀请函,正是因为他们被勾住了内心最深处的需求。
渴望更好的人生,渴望拉一把那个曾经拉过他们的人。
细细索索响起的交谈声刚起了个头,就被喝止:
“嘘,他来了。”
风尘仆仆的侦探走入为他打开的庄园大门,没有第一时间去招呼那些沉默凝望过来的眼睛。
在众人三五成群的环绕下,奥尔菲斯偏过脸低头看着他手上牵着的人。
这一路的辛劳与压力,夹杂着用于提神与振奋的药剂,让侦探也逐渐出现各种各样的幻觉了。
在外人眼里,他身边什么人也没有。
只有侦探能看到,那个让他接受了委托,据说失踪了的小女孩,再一次出现在他身边,正好奇看着已经残破的欧利蒂丝庄园。
“我有一个童年玩伴,我们以前经常在这里扮演各种话剧。”
身影略微虚幻,不过是一抹幻觉回忆的小女孩抓紧侦探的手,念着记忆中的台词——
“奥菲欧,你希望结局如何?”
奥尔菲斯旁若无人,轻声回答她,
“我希望欧律狄刻和奥菲欧可以永不分离。”
小女孩有些迟疑,
“即便是一起永坠幽冥吗?”
他点头,决绝道,
“即便,是一起永坠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