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什么?
小说家认为是付出,是拯救,是一次又一次痛哭流涕后重新出发,在无数个可能尽力去找到让她回来的办法。
回忆是珍贵的,珍贵到只要她还在,过的还好,他就宁愿远远看着,不希望这份宁静的幸福被谁打碎,哪怕是他本人。
庄园主认为是虚无,是转瞬即逝的露珠,是在心上织就的,密密麻麻但并不可靠的蛛丝网。
过往的经验告诉他——
必须使用强硬的手段,主动出击的死死抓住,才能阻止任何不确定的变动发生,才是最有利于内心想法的决定。
“我无比确定,爱丽丝知道我的想法。但她仍然同意参与不归林的游戏,因为她也在完善着一个可以说服我的计划,或者比这更激进的行动。”
庄园主周身的气质很阴郁,
“所以我干脆没去不归林,只把大致的细节告诉了合伙人,让他们像之前那样配合一下。但……”
侦探无比娴熟的接上了庄园主的话,
“但那个小说家搞砸了这一切。他片面的,错误的记忆,让他为了保护‘妻女’,不顾一切地冲向了不归林。”
“所以你一方面气急败坏的和他大打出手,争夺身体的控制权,免得他利用你的身份,做出更过分,更不可控的事情。”
“而另一方面,你不得不面对德罗斯小姐精心准备的说服计划了。”
“从结果来看,她的计划彻底打乱你的布置,不归林的起火更是令人措手不及,所有人都没料到……”
“那么,她到底跟您说了什么?她的结局又怎么样了?”
面对侦探的追问,庄园主罕见的没有接话。
只是记忆中的画面跳转,来到那片树林。
那片,已经陷入火海中的树林。
爱丽丝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正被大汗淋漓的奥尔菲斯拉着奔向大门。
大门开启,但奥尔菲斯的状态非常不好。
人格之间的争端,导致本就混乱的精神状态雪上加霜。
他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催促着爱丽丝离开这里,眼神却不受控制的发飘。
在小说家的眼里,他好像救下了那个金发小女孩。
可火中似乎还有一个人,在含泪呼唤着他的名字。
“我马上就会出去的……”
奥尔菲斯向爱丽丝信誓旦旦的保证,但等爱丽丝转身准备离去时,他已经因回忆中金发小女孩那虚幻的求救,再度踏入火场。
奥尔菲斯在燃烧的林间茫然寻找着,如多年前那般,祈求着神迹能显现世间。
他的意识断断续续,一会深入险境,一会暂离危险。
就像那个小女孩,一会出现在不远处,一会悄然无踪。
恰如在他脑海中炸响的咆哮,那个戴着面具的怪物质问他到底要做什么。
小说家无意识回答道:
“我想要为她找一条出路。”
“这是自始至终的愿望。”
脑海中的声音安静了点,对方认同,却又因此更加愤怒。
没有能力的保护不过是张薄纸,用木头削成的宝剑是戳不死恶龙的。
脑海中的另一个人,将这个道理讲了无数遍,劝着小说家,让“他”来成为“奥尔菲斯”吧,“他”会带着所有人攀爬到最高点的。
“不。”
小说家固执道,
“我知道你很强。我以前总是在躲,躲在庄园的角落,躲在那些密室暗道,好像这样做,罪孽与受害者的哭喊就不会找上门。”
“但你现在已经对她下手了。如果我没办法为她开辟一条生路,那我只能选择把危险带的越远越好,远到不会再伤害她。”
“他”听罢,愤怒几乎要凝成实质:“我没有抹除她的意思!”
小说家不听,遵循着心中回忆的呼唤,顺着那一声声的“奥菲”,走向树林的更深处。
“奥尔菲斯!”
有人在身后喊他,让奥尔菲斯的脚步一顿。
好熟悉的声音,让他想回头。
“奥菲,你要去哪里?”
爱丽丝追了上来,抓住奥尔菲斯的手,气急,
“出口不在这边!你要做什么?”
“只要能够离开这里,所有事情都会结束,醒醒吧,奥菲,你该醒了。”
奥尔菲斯眼神产生了些许波动,他扭头无措看向拉住他的人,生怕这和往常一样,不过是一场触之就散的梦。
爱丽丝一边牵着他的手,一边抱着笔记,在浓烟中辨认着回去的方向。
“爱丽丝。”
奥尔菲斯轻轻喊。
爱丽丝“嗯”了一声,安抚道:“我在。”
“真的会结束吗?”
奥尔菲斯问,
“所有的事情,真的能就这么结束吗?”
所有的心酸,痛苦,愤怒,仇恨,无法释怀的遗憾与憎恶,真的能就这么结束吗?
爱丽丝背影一僵,片刻后,她才答道:
“我们付出的太多了。再不结束,所有人都会被留在地狱,得不偿失。”
“奥菲,这世上有坏人,就有好人。”
“有会匆匆结案的警察,也会有对真相穷追不舍的警长。有敷衍了事的法官,就会有公正高于一切的法庭记录员。”
“正义总会来的,真相无法被任何人消除,只是暂时被藏了起来。”
奥尔菲斯垂下眼:“迟来的正义,还算正义吗?”
“死去的人无法复生,幸存者饱受了无法想象的折磨,后遗症是一场会笼罩一生时光的潮湿。”
“甚至以现在的法律来说,他们不会血债血偿。”
“我们都知道,世袭贵族只会在上议院受审,听证会不会公开,一切都是秘密的,包括他们实际判下的刑罚。”
奥尔菲斯像是在自言自语,
“1841年,第2代墨尔本勋爵扬言要与人决斗,用对方的血来洗清污名。按照法律,这是蓄意谋杀罪。”
“但没有人追究,一切不了了之,甚至有人在点评此事时,认为这是绅士之间的私人荣誉问题,法律不应该干涉。”
第2代墨尔本勋爵都是几十年前的事。
现在的墨尔本勋爵,已经是第三代了。
奥尔菲斯不过是用这件人人皆知的往事,用来代指现在的墨尔本勋爵,那个“医学教授”,有多么无法无天。
爱丽丝心知肚明,知道奥尔菲斯已经查到了什么。
“他们说德尔菲只能在地中海生长。”
情况反过来了,这次保持沉默的是爱丽丝,奥尔菲斯变得激动起来,情绪剧烈起伏着,
“但德尔菲也能在欧利蒂丝庄园的花房里生长。”
“还包括一些其他的…稀有的昆虫,植物,罕见的变异体……这片所谓的不祥之地,是一个巨大的宝藏,潜能无限。”
“我调查过了,当年惨案结束后,这座庄园被马努斯.德.卡佩买走。”
“在外人眼里,马努斯深爱着他的妻子玛丽,甚至为这位被他一见钟情的美人豪掷千金,于欧利蒂丝庄园附近建造了一座巨大的赛马场,为爱扩张着庄园领土范围。”
“玛丽夫人与骑手的流言沸沸扬扬,马努斯本人的身影,事业,在这一桩桩桃色新闻和玛丽夫人不堪受辱,上吊自杀的血色悲剧中模糊。”
奥尔菲斯低低道,
“但我通过巴利尔家族,得知了马努斯背后的势力,可有不少真正凶恶的传言,甚至马努斯本人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爱好’。”
“他买下庄园的举动,不止是为了迎娶梦中情人。”
“越挖越深,甚至连自诩稳健投资的巴利尔伯爵也曾在德罗斯的落幕中分了一杯羹。而他和基奥家族合办的律师事务所…基奥与梅斯默的医疗丑闻交易……”
奥尔菲斯说不下去了。
背后隐藏的仇家太多,如果庄园实验就此停手,那他们该怎么才能复仇?
“报警吗?写一篇新闻吗?”
奥尔菲斯叹息,
“爱丽丝,你相信横跨医疗,投资,法律,地下场所,合纵连横的几大家族,会因为一篇报道,几个警察而伏诛吗?”
爱丽丝回答不了。
奥尔菲斯继续道:
“好吧,哪怕你掀起了足够的舆论,你有了无数愿意为你出一份力的朋友。你能让所有的真相暴露在阳光底下,逼作恶者直面自己的罪孽。”
“但证据呢?没有证据,一切只是似是而非的推测!”
“巴利尔伯爵已经许久没有在人前出现,所有的投资项目都是他的中间人去洽谈完成的。”
“同理,那位远在墨尔本的勋爵大人,至今都是众人眼中德高望重的医学教授。”
奥尔菲斯几乎是嘶吼着,逼爱丽丝去承认,
“就算罪名成立,有的是人赴汤蹈火的,替他们顶罪!”
买下一条人命要花多少钱?
这不一定。
穷人的命连一个英镑都值不到。
中产的命可能要几百英镑。
那贵族呢?
落魄贵族,或许也就和中产一个价。
“在我和巴利尔家族决裂后,为了区区一百英镑,一个巴利尔家族的小姑娘就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派过来讨债。”
奥尔菲斯疲惫道,
“我已经测试出来了,看来只需花一百英镑,就能让一个所谓世袭贵族家庭的人出来认下死罪。”
“爱丽丝,你拼尽全力要揭发的真相,不过是逼他们多花点钱,去买点命。”
“所有的正规途径,都不可能制裁他们的。”
“你告诉我,爱丽丝。”
奥尔菲斯问,
“你仍然要坚持你的想法,你仍然想用漫长的时光,去收集各种证据,写一篇条理分明,详实可信,让一些无关紧要者必须以死谢罪的报道吗?”
爱丽丝没办法回答。
“我们之间的分歧从不是其他。”
奥尔菲斯悲哀道,
“我知道你的想法,我理解你的志向。”
“但现实是能压垮所有理想的。”
“正义回答不了的问题,只能用其他手段,才能获取到答案。”
看着爱丽丝安静聆听这一切的侧颜,奥尔菲斯情绪逐渐稳定下来。
他放缓声音:“爱丽丝,我们不是敌人,有着共同的目标,我们是比任何人都更亲密的家人。”
“你好好想想我的话,你会知道,我才是对的。”
“现在……”
“现在你是不是想让我把笔记给你?”
爱丽丝终于开口了,却提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奥尔菲斯愣住,忧愁道:
“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只是想问一下,你现在还好吗?我可以做你的引路人,带你离开这片林子,走出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
他的语气是如此真挚,爱丽丝也相信,只要爱丽丝愿意,那奥尔菲斯目前所拥有的一切都会有给她预留的位置。
“我知道你对我说的话,都是发自真心的。”
爱丽丝渐渐停住脚步,转过身,看向奥尔菲斯的眼睛,
“那现在醒着的又是谁呢?是谁在坚持这些观点呢?”
奥尔菲斯平静道:“当然是奥尔菲斯。”
“是的。”
爱丽丝颔首,
“是奥尔菲斯,却不是‘奥菲’了。”
“庄园主,你终于摘下了那张面具,这是我一直所期盼的。”
奥尔菲斯拧起眉毛,感到不对。
爱丽丝继续道:
“我一直在寻找和你沟通的办法,但你始终避而不见。你的意思很明确,你不希望庄园实验就此结束,你还需要这些。”
“我承认,在最初的最初,我对这件事情感到绝望,认为我们彼此之间已经没有办法正常的交流。”
“我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利用‘死亡’,以此催促我认识的那个奥菲回来。”
奥尔菲斯多疑道:
“什么最初的最初?”
“爱丽丝,我想你可能误会了一些事……”
爱丽丝没回答,只是扬了扬手上厚厚的笔记,“我知道你想要这个,你认为这里面是对庄园真相的揭露。”
“为了让我留下来,为了截住这本笔记,你不惜假扮成小说家,甚至模拟儿时奥菲的习惯,以此来绊住我逃离的脚步。”
爱丽丝叹息道,
“你之前那么防备我的探子身份,后面确认我真的是爱丽丝时,又立刻学会了用感情伪装自己,把你的危险无害化。”
奥尔菲斯垂下眼眸,静听着爱丽丝的评价,
“你曾经问我怎么看待渡鸦这种生物。”
“根据我的亲身经历,我认为,作为能够模拟各种生物的叫声,智力极高的大型鸟类,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对其掉以轻心。”
“好吧,爱丽丝,我低估了你的警惕心,你像是经历过了,知道我会怎么做一样。”
奥尔菲斯抬起脸,推了推单边眼镜,
“抱歉,我会采用这种方式,也是想尽量减少我们之间的争吵。如果我能说服你,那自然是最理想的结果,但我也能接受任何差错,渡鸦的适应性非常好。”
奥尔菲斯冷静道,
“睡一觉吧,爱丽丝。你会在儿时的那个房间里醒来,布置都是我亲自确认过的,和你习惯用的那些一模一样。”
“在乐园里,所有的创伤都会被抹平。”
爱丽丝抢先一步叫破奥尔菲斯的布置,
“我知道,你想释放【七弦琴】和【摩涅莫绪涅】,让我忘掉这一切,安然陷入梦乡。”
奥尔菲斯身子一僵,打量着爱丽丝,似乎是在奇怪她的未卜先知。
“最开始,面对这种情况,我只能唤醒小说家,让他来帮助我。这种应对措施制止了你的行为,也导致我们再次失去交流的渠道。”
爱丽丝展开始终没有离身的笔记,
“但现在,我有了更好的办法。”
奥尔菲斯瞳孔一缩,他发现一件事,超出了预期。
爱丽丝手上的笔记本,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这是赝品。”
爱丽丝低声道,
“如果你坚持要迷晕我,那你永远找不到真正的调查笔记在哪里。庄园的真相,也会被公之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