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枯叶在山风中打着旋儿。
忽然,竹杖叩击地面的声响由远及近,一声声“笃、笃、笃”地穿透薄雾。
那是个身形挺拔的盲眼老人,灰白的发丝凌乱地贴着布满皱纹的额头。
他左手拄着根磨得发亮的竹杖,右手向前微微探着,像是要拨开眼前永恒的黑暗。
竹杖每探一步,他枯瘦的身体就跟着向前挪动一寸,青灰色的粗布衣摆沾满了林间的雾气与泥土。
老人紧闭的眼睛周围布满细小的伤痕,凹陷的眼窝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洞穴。
他的嘴角不时轻微抽动,仿佛在无声地与这片林子对话。
偶有落叶飘落在他的肩头,他也只是微微侧耳,继续以那种近乎固执的节奏,缓慢而坚定地穿过这片光影斑驳的树林。
竹杖敲击地面的回声在林间荡开,惊起几条生性胆小的异化藤蔓,卷着自己的身体,悄然地缩回泥土之下。
而那老人浑然不觉,依旧朝着散发出浓烈血腥味的方向跋涉着。
他的身上似乎有什么令异化植物畏惧的东西,所过之处,那些被风中的血腥气激得有些蠢蠢欲动的异化植物,纷纷将自己伸出来的枝条再次藏起。
许久过后,老人站在孔昭意和那两具已经干瘪的尸体中间。
他已经感受到了一阵微弱的呼吸——是人类。
竹杖在周围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像一只温柔的大手,在寻找不慎遗失的珍珠。
触到一个柔软的物体,老人才小心翼翼地蹲下身,用手背轻轻触碰那具身体的温度。
“还好……还有气儿。”
他找到的,正是已经彻底陷入昏迷的孔昭意。
老人温热的手指摸索到孔昭意的手腕,动作娴熟地摸了摸她的脉,又在将孔昭意的手腕放回地面的时候,触碰到了她身上绑着的坚实树皮。
满是岁月痕迹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他是有些欣慰的。
地上这个人,摸着脉搏像是个年轻姑娘。也不知道到底因为什么受了不少内伤,人也昏迷了。
好在她身上的伤有人简单处置了一下。
“哎……年轻人呐……身体好,慢慢养能养回来的。”
这位老人在这山林深处已经生活许久了,他虽然并不需要陪伴,但闻到了血腥味却也还是坐不住,想要过来看看情况。
他从身后的背包里掏出一张藤蔓编织而成的大网,使用的藤蔓是他搬到这山里之后,不知什么时候从他院子里长出来的。
在老人看不见的地方,那藤蔓的枝条漆黑发亮,偶尔闪过一丝光点,像是活的一般。
他小心翼翼地,借助着竹杖将地上的人挪进大网里,将网收口之后,背在自己肩上。
这老人虽然看着骨瘦如柴,但臂膀却十分有力,他半拖着背上的人,一点点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夕阳彻底沉入山间,林子里只余晚风穿过树枝的簌簌声。
在零碎的月影衬托下,那些姿态各异的异化植物更显得十分诡谲。仿佛夜半勾魂的鬼魅山精,随时准备扑上来。
而在林间穿行的两人却毫无察觉。
一个昏迷,一个眼盲,倒是少了许多无谓的恐惧。
孔昭意身上的伤口不间断地散发着血腥气,再加上她身上异能者的气味,勾的那些只在夜间活跃的凶猛异化植物纷纷从泥土中探出头来。
然而,只一瞬,便又像是被什么东西钉住了一般,再不敢动半分。
拖着孔昭意走在路上的盲眼老人似乎什么都没察觉到,但若是仔细去看,就能发现他的耳朵在不停地轻微抖动着。
一路上,细碎的山石划破了孔昭意裸露在外的手掌,掌心溢出的鲜血又在颠簸中被蹭到了那张漆黑且光滑的藤蔓网上。
原本像是待机浅眠状态下的藤蔓瞬间便发出了耀眼的红光。
那藤蔓像是突然活过来了一样,从粗如杯口的藤蔓上,长出一支翠绿的嫩芽。
然后,那支嫩芽破开了孔昭意掌心的伤口,钻了进去。
昏迷中的孔昭意皱着眉微微挣扎了一下,却也无力抵抗,最后和钻进她体内的嫩芽一起,再次陷入了沉睡。
夜色深沉,浓郁的黑暗早已笼罩四野,直到这万籁俱寂的后半夜,目盲的老者才带着昏迷不醒的孔昭意回到了自己在山中的栖身之所。
将孔昭意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屋内角落里堆起的干草垛上后,老人摸索着走到墙边的柜子旁,从最深处掏出了自己唯一一床厚实棉被。
他的动作轻柔,带着关切,将这厚实的温暖覆在孔昭意的身上。
他是个盲人,平时在睡觉的房间里是绝对不会生火的。
但此时更深露重,寒气袭人,他尤其担心这个已经受了不少内伤的年轻人会因为失血而抵挡不住这凌晨刺骨的冷意。
他将孔昭意的身体摆正,打算给她简单检查一下伤情然后再去配药。
但在他枯瘦的手指不经意间触到了孔昭意颈边散落的柔软发丝,这让他心里一惊——这重伤的年轻人,十有八九是个姑娘啊!
他一时之间有些进退两难。
昏暗的房间里,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
最后,老人叹了口气,秉持着医者心中无性别的观念,伸出粗糙却有分寸的手,动作轻柔地解开了薛柠雨简单固定住的树皮,谨慎地将手放在孔昭意的肋骨和胸腔上检查伤情。
一番详诊后,老人将那树皮再次绑了回去。细心地替孔昭意将被角掖好后,起身退出了房间。
他得去屋子后面那一片自己精心打理的小小药圃里,找一些能给这个孩子疗伤续命的草药。
也恰恰是在老人出去之后,垫在孔昭意身下的藤蔓网悄悄动了起来。
它像柔软的绸缎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孔昭意的身体包裹在其中,而后坚定有力地收紧,恰到好处地绷紧了先前老人固定却嫌松垮的树皮。
藤蔓网在孔昭意的身上施加着均匀且持续的压力,在这种力量的推动下,她身上因之前和赏金团长打斗而各处移位的骨头,竟然都被稳妥地推回了原位。
漆黑的藤蔓上不时闪过呼吸般的光点,像是某种神秘的信号,在和藏身于孔昭意体内的翠绿嫩芽传递着无人听见的低语。
整整一夜,那张柔软却有力藤蔓网都如同忠诚的守卫者一般包裹在孔昭意的身上。
在深沉无边的昏迷中,她好像再次感受到生命之初那最安全的港湾。
那种安宁、温暖的感受,如同母亲的怀抱一样,令人心安。
但,那却不是她的母亲,而是所有人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