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嘉年和祝静容的故事,始于一座被雨水浸透的乡下老宅。
青苔在梅雨季疯长成墨绿色的血管,蜿蜒爬满祝家老宅的砖缝。
枣树的枝桠低垂,仿佛随时会坠下几颗青涩的果实。
那时候,祝嘉年总在清晨被屋檐滴水声惊醒。
睁眼便看见祝静容蜷成虾米状挤在自己身边——这小兽似的妹妹总在雷雨夜抱着荞麦枕头潜进她被窝,发梢还沾着灶间柴火的松香。
祝静容也总是追在祝嘉年身后,小小的身影像一条甩不掉的尾巴,稚嫩的嗓音喊着“姐姐——”,惊飞了屋檐下打盹的麻雀。
那些年,老宅的烟火气里只有三个人:奶奶佝偻的背影,两个女孩交叠的脚印,以及灶台上永远温着的一碗蜂蜜水。
七岁那年,沥青路面被烈日烤得发烫。
轿车后座的真皮座椅散发着陌生的皮革味,她透过茶色车窗看见妹妹追着车狂奔。
碎花裤管卷起尘土,辫梢系着的红头绳像团将熄未熄的火苗。
“姐姐——”
祝静容的呼喊被引擎声绞碎,祝嘉年突然剧烈挣扎起来,牙齿在父亲手臂咬出带铁锈味的血痕,却只换来两个让她耳鸣的巴掌。
咬着牙忍痛的祝嘉年攥紧了新书包的背带,指节发白,布料上渗出细密的汗碱。
后视镜里,那个小小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到她跌坐在路中央,渐渐被漫天黄尘吞没。
她们那时还不懂,命运早已为这场分别标好了倒计时。
十二个月后,祝嘉年像一件被退回的包裹,重新出现在老宅的门槛前。
城市的冷漠气息还未褪尽,祝嘉年僵立在院门口,行李箱滚轮卡在青石板的凹槽里。
她听见竹椅吱呀一响,祝静容赤脚奔来的足音像串散落的算盘珠子。
晒得发烫的小手攥住她腕骨的瞬间,城市里积攒的冰碴突然就化了。
夜里她们并头躺在竹板床上,祝静容把脚丫压在她小腿上,胖乎乎的小脚丫一上一下都晃着,絮絮说着奶奶新腌的梅子酒被隔壁花猫打翻的趣事。
月光把妹妹睫毛的阴影投在她锁骨,像只停栖的蝶。
生活似乎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唯一的区别是,祝嘉年必须去上学了。
转学回来的头几个月,她总是格格不入。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同学,让她缩在教室的角落,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的雏鸟。
渐渐地,她开始闹着不肯上学。
直到某个清晨,奶奶的擀面杖重重敲在桌面上,震翻了昨天晚上她才给妹妹折的小纸船。
“读书!上学!必须去!”
老人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劈开清晨的雾气。
“你们两个不好好读书,以后就只能和奶奶一样,一辈子像个破烂一样被丢在乡下的泥地里!”
灶台边的祝静容吓得打翻了搪瓷缸,蜂蜜水在泥地上洇开,像一片黏稠的星图。
从那以后,枣树下多了一个晨读的身影。
祝嘉年每天早早起床,把上学路上的野莓塞进书包侧袋带给祝静容。
而祝静容会蹲在门墩上,把姐姐教的乘法口诀背得比蝉鸣还响亮。
那时候,她们天真地以为,知识真的能像奶奶说的那样,把她们渡到对岸去。
可命运从不仁慈。
那是一个蛙声如沸的夏夜,池塘吞没了最后的安全绳。
次日破晓,院门外炸开夸张的哭嚎。
那对常年“做生意”的夫妻踩着露水表演孝道,围观邻居的窃窃私语像蚂蟥般爬满两个孩子颤抖的脊背。
——奶奶死了。
死在了她从不轻易靠近的池塘里。
祝静容把脸埋在她后腰抽噎,泪水浸透两层棉布。
祝嘉年数着妹妹脊柱凸起的骨节,恍惚觉得她们正变成两株根系相连的植物。
灵堂里的香灰积了半寸厚时,祝静容的父母带着老宅的房产证消失了。
祝嘉年记得那对锃亮的皮鞋碾过门槛青苔的样子,像两只急于产卵的蜉蝣。
而奶奶走后第七天清晨,村口的国道上传来刺耳的刹车声。
晨雾中,那对攥着卖房款的尸体在卡车轮胎下摆出诡异的拥抱姿势。
“该回去了。”
祝嘉年的父亲用公文包格开两个女孩交握的手。
祝静容被推给派出所时,指甲在祝嘉年腕上刮出月牙形的血痂。
她们都还记得,那年枣树结的果子特别苦。
后来,考上了军事学院的祝嘉年总在啃压缩饼干。铝箔包装在齿间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老宅屋檐下的雨滴。
她省下的津贴,变成祝静容课本扉页的钢印:“渡你过岸”。
当同期生炫耀新手机时,她正把野战演习的奖金换成《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油墨味浸透行军包的迷彩布料,像是某种隐秘的誓言。
在某次雪山搜救任务结束后,她在结霜的帐篷里读到了祝静容从大学寄来的信。
霜雪打湿信纸,晕开的圆珠笔痕像是小小的湖泊。
而“明薇”这个名字,像一颗蒲公英种子,轻轻落在纸上,深深扎根。
“她教我折的纸船能浮可久了!”
“姐姐,你什么时候休假,我带她来见你!”
祝嘉年摸着那些字迹,仿佛看见妹妹像个小太阳一样围着自己笑闹。
不由得笑了起来,就像小时候在枣树下听祝静容背古诗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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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世降临后,祝嘉年跟在宋梅君身边,在京市基地站稳了脚跟。
可她始终放不下祝静容。
五年前,一向活泼的妹妹突然跌入谷底,信里的“明薇”消失了。
再后来,祝静容去了春城——那个在信里提过无数次的地方,明薇的老家。
然后,音信全无。
所以,当宋梅君提起需要派人去春城接孔昭意时,祝嘉年几乎是本能地站了起来。
“你亲自去?”宋梅君的钢笔顿在文件上。
玻璃映出祝嘉年绷直的肩线,像是当年背着书包走过田埂的剪影。
“是,我去。”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钢印烙在纸上一样清晰。
当飞机冲破云层时,祝嘉年扯出颈间的钢牌。
金属表面的名字番号已经被摩挲得发亮,背面刻着那行小字:
——渡你过岸。
舷窗外,云层如奶奶蒸笼里溢出的白雾。
这一次,这次她终于不再是那个被命运推着走的小女孩,而是能劈开浊浪的摆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