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苏长泠目带怔忪,口中无意识地呢喃起了“回家”二字。
这样熟悉却又陌生的词汇自哀魄嘴里吐出时,对她无疑是种微妙而新奇的体验。
——她先前虽常年居住在步云墟上,实则却从不曾真正打心底里将那地方当做是自己的“家”。
她自幼便知道自己与门内的师姐弟们是不一样的——他们都有父母,哪怕是那因家中遭逢巨变而失怙丧恃了的师兄也曾切实拥有过爹娘。
放眼全山乃至整个徽州,独她一人是被应无风捡回山中、由师父拉扯着抚养长大的无根浮萍。
许是为着她自小便展露出的、远超常人的修行天赋;又许是因着她从前当真是个对凡人的七情六欲一窍不通的木头。
总之,她的那些同门们虽然都很好,她却总能感觉到自己似乎与他们并不是世人常年挂在口中的那种“同路之人”。
——她能觉察得到那种浅淡的、弥漫在她与步云墟众人之间,不时会稍逸散出些许的细微生疏,那生疏里又隐约带着点让她说道不明、品鉴不清的敬畏。
于是她很难将那地方视之为她的“家”——抑或说,她很难在什么地方找到她的归属。
——她时常感到孤独。
……对了,那种感觉的确就是“孤独”。
是无论身在山林还是地处闹市,都一样得被迫闷着一口气的孤独。
冷不防想到这一点的苏长泠重重叹出口发浊的气,有些事一旦被她想得通了,她反倒不再似从前那般的憋闷孤单。
尤其是在伏矢刚说完那句“回家”之后,她突然就意识到,她的“家”从不在步云墟内——
就在这万顷一望瞧不见尽头的群山上。
“是了……我们确实是该回家了。”剑修弯了眼睛,面上难得挂上了那种轻松又随意的笑。
她起身拍了拍自己染了尘埃的衣摆,遂一手一个地提溜起了那犹自赖在地上的恶魄与惧魄。
晚夜里潭的风清凉而衔着水汽,她眯了眯眼,转而一把散了地上那几只鬼气结成的蒲团。
“走吧,在回山之前,我们还得跟云娘他们商量一下。”
*
后来跟着她回到步云墟的,只有哀惧两魄,外加一只盆栽(?)。
本就离不开山域太远的应无风自然是要随她回去一趟的,而她那生意刚有些起色的小徒弟这会忙着,一时半刻反倒回不了山头。
光放程映雪一个才入门还没多少道行、尚不足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在山下她肯定不会放心,由是虞修竹也被她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再剩下,便是她那已化鬼了的四魄。
考虑到爱||欲两魄眼下尚流浪在外,而一口气收回三魄乃至四魄所耗费的时间又实在太久,苏长泠打一开始就没想着要立马带走恶魄,只是打算在剩余的哀、惧,怒三魄里酌情选出两个。
——在外游荡了太久、早就厌倦了纷争烦扰的哀魄伏矢是极力要求尽快归位的,非毒觉着若她不在,除秽这只胆小的崽子指不定何时便得被吞贼拐骗过去,就主动让出了位置。
是以,最晚现身的两只厉鬼,最后竟成了最早归位的两个,这让非毒直至剑修踩上飞剑时都不住感慨,或许一切真就是所谓的“天意”。
晴日的黄山不见云海,似刀劈斧凿出来的万仞石峰上只笼罩着一层微薄的、纱一样的迷蒙雾气。
寻到了山门的苏长泠收了飞剑翻身下地,九月里,山尖的草甸早已枯黄,唯有山脚下的杂草丛里还能瞧见些许不分明的绿意。
由她师兄姐们日夜看守着的化怨大阵这时间运转如旧,她与现下正守在阵边的自家同门打了声招呼,送还了刚逮回来的数枚鬼珠,扭头便对着哀惧两魄轻轻点了下颌:“……我们也该进去了。”
——她们也该进去重新面对那些曾横亘在她们心头的、致使她由神变鬼的无边怨气。
该去直面那些过往。
“放心,孩子,你不必为我挂心。”伏矢的容色和蔼依旧,她浅笑着,踏入那大阵之前,还不忘安抚似的拍了拍面前着一高一矮两个少女的发顶。
入手的青丝一个如狼毫般顺滑却粗硬,一个却似丝绵一样细软。
苏长泠被她摸得无端失了言语,她抿了抿嘴唇,良久方郑重地与之道了声“保重”。
“其实,我这会已经没什么怨气了。”看着模样不过十三四岁的姑娘轻轻拉扯住了苏长泠的衣角,她面上似藏着两分不大好意思开口的赧然,“但我有点放心不下我的耶娘。”
“阿兄既成了地府的鬼差,那他自是不必再忧心转生之事了……但耶娘他俩却还需得。”
“长泠,等着一切结束,来日若有机会,你可以帮我去看看他们是不是已安然转生了吗?还有我那一双弟妹……他们年纪尚小,生前又死得着实惨烈,我亦总忍不住的有些担心。”
“好,我记得了。”苏长泠点头,“下次再去地府,我会记得要帮你问的。”
“那就好。”除秽弯起眼睛,眉间浮上了那种名为“轻松”的笑。
在没了这重后顾之忧后,她果断头也不回地迈入阵中。
剑修杵在那大阵的入口处定了半晌,终竟随之抬了腿脚。
——她想去看看。
她想看看这阵中的幻境,又会给她们补全怎样的一生。
她如是想着,走向阵内的步子也不由被她迈得越发大了。
在那一片浓雾一样的茫白后她终于阅见了她们的“此生”——生在动荡,却不再有那么多天灾岁月的缀玉找回了曾被她遗弃了的“心安”;而那个不再托生于富贵人家的“王姑娘”,也总算琢磨透了她当有的、善的锋芒。
她忽然想起灵谌子说过的,化怨,是让人意识到自己那满身的怨气,让他们自己打开心中的那一道“结”。
她现在能真切理解到那句话了。
剑修伸手接住她那已化尽了怨气的两魄,那两团失了形状的白芒在她掌心静静流转着,仿若先前她所看到的妇人与少女只不过是她的大梦一场。
她垂头凝望着那魂魄,又静静回忆着她所了解到的她们的曾经——
有那么一个刹那她心头忽有所感,她想,修行……
大约是学着好好做回一个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