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善’……没有锋芒?”
哀魄喃喃,平素满是沧桑风烟的瞳内浑然不加掩饰地涌现出大片迷茫。
苏长泠见此缓而慢地长长吐出口气来,她垂下眼睫,那话也不知是在说给伏矢,还是在说给她自己:“是的,伏矢。”
“你的‘善’太过柔软,太过没有底线。”
“毫无底线的善念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那会滋长人们的野心与贪婪,当然,这里大约还有部分问题要归咎于你的母亲,她只告诉你要如何为‘善’,却没告诉过你要如何当一个真正的‘人’。”
“什么叫……她没告诉我过要如何当一个真正的‘人’?”哀魄迷茫得愈发厉害,她不大能明白她在说些什么,但直觉却又告诉她,那是对的。
“意思就是,‘人’是有原则和底线的,但你母亲在教你要行善时,却忘了教给你该如何保住自己的底线与原则。”剑修说着轻轻晃动了眼瞳,“或许是她觉着你不会忘掉自己的原则底线。”
“亦或许是,她觉着依着你与你夫婿的身份地位,不会有那么不长眼的人将这些腌臜事捅到你的面前来。”
“但她忘了,这世上的一切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王朝会更迭,从前身居高位上的世族也会一朝被新君贬入谷底。
人是会死的,人心也是会改变的。
倘若没了那些人——她的夫婿、儿子,以及那些终其一生都忠心侍奉于她的奴仆——倘若没了这些人守在她身侧,那么,身为一个毫无底线的“善人”,她无疑便会变成众人眼里的一块肥肉。
——浑无防备,唾手可得。
“人一向喜欢欺软怕硬、欺善怕恶。”苏长泠说着愈发低垂了眉眼,“你越是对他们好,他们越想索求更多。”
“这就是所谓的‘升米恩,斗米仇’。”
“一旦他们习惯了就这样毫无原则的向你索取,当有一日你不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的时候——不管那种‘不再能’是源自于客观的‘无法’,还是主观的‘不愿’——他们都会反过来痛骂你的虚伪无情。”
“所以,你确实是错了,伏矢。”剑修转头定定望向身侧的华服老妇,“错不在行善,而在认人不清,在毫无原则与底线的行善。”
“将自己近乎于无的底线暴露在众人面前,是件很冒险的事——那意味着你从暴露的那一刻起,便要不断去赌对面人的良知与善念。”
现在想想,其实她很能理解哀魄的母亲为什么不曾教给她这个。
因为这世上没有丁点底线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哪怕是那些被人视为软面团子的“老好人”,只要是“人”,他们心中亦总归是要有些不容他人碰触的原则地带。
但很可惜,她正正好碰上了哀魄。
——一个从前真不曾成为过“人”的石头。
身为山神的本职天性,令她对世人有着近乎无限度的包容与耐心,这又恰注定了她终竟会亡命于此。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劫数”。
“但那是很难的——赌人心,一向是个极难能赌赢的局。”苏长泠话毕慢悠悠收回了目光,伏矢转头盯着她的侧脸瞅了半晌,忽的噗嗤笑出了声:“你说得对,孩子。”
“人心的确是个极难赌赢的局。”
“但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听着好怪呀——”妇人笑眯眯舒展了眉心的沟壑,一面意有所指般微抬了下颌,“我不是个真正的‘人’,你也不是。”
“甚至可以说,在场的诸位就没一个是‘人’的。”
结果,恰恰是他们这群全然不是“人”的玩意,在这讨论起了“人”的原则与底线——这事听着不但荒谬,还隐隐带着种说不出的、她觉着有些发冷发凉的滑稽。
“啧,这话别说你听着怪了。”剑修应声咂嘴,“我说着也挺怪的。”
——先前她不知道自己是块石头的那会还好,这会知道了,这话一脱口,便也跟着怪起来了。
“那就不要再说这些了。”哀魄轻松耸肩,话毕拄着拐杖小心撑起了自己的身子。
——宽大的衣摆下偶然泄露出几分皮肉被火烧灼过的焦糊味道,苏长泠余光能瞥见她那衣裳后隐约透出来的、她已枯萎干缩了的腿脚。
“带我离开这里吧,孩子。”眉目慈祥的老妇人含笑弯了眼,“我已在外面游荡得足够久了。”
“诶?这就回去了吗?”苏长泠闻言一愣,她怔怔看着伏矢,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我还以为……”
——她还以为她会和恶魄或是雀阴她们一样多拖一拖、多闹一闹呢。
毕竟,她不是早就想要找个合适的地方安心养老了吗?
如今还难得有这么一个山清水秀的清净地方……
“你还以为什么?”哀魄嬉笑着回问一句,“以为我会像那些孩子们似的,拖着留在外面不愿回去吗?”
“放心吧,那不会的。”
“我可早在讲我那痛苦又漫长的一生的时候就与你说过——我活了八十多岁,早便活够啦!”伏矢说着慢慢呼了一口,她笑中藏着一线不大明显的狡黠,那颜色晃得苏长泠不住的一阵恍惚。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面前站着的不是什么八十多岁的年迈妇人,而是少女——一个明艳又活泼的、刚二八年华的鲜妍少女——而那大约正是哀魄年轻时的模样。
“何况,我从一开始便跟你们讲过了。”笑够了的妇人端庄万般地挺直了腰杆,“我给你们讲我的故事,是想请你们帮忙解决我心中的一道疑惑。”
“眼下我那困惑既已被你解了,我自然也就没了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
“人间很好。”哀魄边说边甚是轻巧地歪了下脑袋,“但不适合我这样腐朽执拗的老顽固。”
“再加上……”她半是有意、半是无意地将尾音拖了个又远又长,一面慢条斯理地将目光转投到了一旁许久都不曾出声、恨不能把自己缩成只鹌鹑的青年身上。
应无风顶着她的视线,不自在地越发缩了脖子。
于是伏矢面上的笑意愈加大了,她转身拍了拍剑修的发顶:“走吧,孩子。”
“我们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