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虚上人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一场遥远的梦。
黛玉隐隐抓住了一丝线索。
静虚上人接着讲下去。
语气平静，声音里带着一丝空旷，像是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
但平静之下，却暗藏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病死？”
“或许吧……在外人看来，确是如此。”
黛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深意，心头一凛。
静虚上人抬起眼，眸光幽深。
“你可知，我那‘病’从何而来？”
他不等黛玉回答，便自顾自扯开了那道血淋淋的陈年伤疤。
“我与宝玉，先后降世。”
“五岁那年，母亲……王……夫人，与宝玉，几乎同时病倒。”
他的语气，在提及“母亲”与“王夫人”时，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仿佛，那是他不愿提及的字眼。
“之后，她便带着我们兄弟二人，去城外护国寺上香祈福。”
“回来之后，府中便渐渐有了流言。”
“说那寺中得道高僧，批了我的命格。”
“乃是‘刑克’之命。”
“克父，克母，更克那个衔玉而生的胞弟。”
“说我若活在府中一日，他们便永无宁日。”
黛玉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内宅妇人惯用的伎俩，她死过一次，再熟悉不过！
“从那天起，我便从二房最受期待的长孙。”
“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不祥之人’。”
“所谓的体弱，不过是被刻意制造的疏忽，无人问津的冷落罢了。”
“一场小小的风寒，就能被硬生生拖成要了命的绝症。”
“所以，世人所言非虚。”
“‘贾珠’那具凡胎肉身。”
“确已在那年冬日，身归离恨天。”
他顿了顿，是在给黛玉消化的时间。
“然，神魂未灭。”
“我在弥留之际，魂魄出窍。”
“竟意外窥见了天机——看见了贾府未来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也看见了那座金玉堆砌的大厦，最终倾颓崩塌的定数。”
“恰逢恩师云游至京，感应到这一缕不甘消散的游魂。”
“叹我慧根未泯，便将我魂魄自红尘浊气中引出，带回了昆仑。”
“而我如今这具肉身，本是昆仑山巅的一块顽石。”
“经恩师点化，初具人形。”
“却灵智未开，浑浑噩噩。”
“恩师便以无上法力，将我那缕残魂，渡入这石人身躯之内。”
“二者合一，方有了今日的‘静虚’。”
“从此，世间再无贾珠，只有昆仑静虚。”
一番话，他说得云淡风轻。
但其中的惊心动魄与阴私算计，却让黛玉却听得遍体生寒。
她的心，越听越沉。
一个被忽略的细节，猛然浮上心头。
“你……也是天人转世？”
她试探着问。
静虚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天人谈不上，不过是侥幸。”
“到昆仑后，记起了一些前尘旧事罢了。”
静虚话锋猛地一转。
“你以为，赤霞宫的神瑛侍者，只有一个吗？”
黛玉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静虚看着她震惊的神情，缓缓道出了一个惊天秘密。
“神瑛侍者，本为双生双魂。”
“一魂向道，清冷出尘。”
“一魂入世，痴缠红尘。”
“我与宝玉，便是那双魂转世。”
“我，是那向道之魂，而他……”
静虚叹了口气。
“是那注定要历经情劫的入世之魂。”
所以，她一直都弄错了？
她要还泪的对象。
从来都不是那个与她朝夕相处数年、给她惹了无数烦恼的贾宝玉。
而是眼前这个，与她只有一面之缘，却为她浇灌了前世今生的……贾珠！
是了！
难怪她看到他的第一眼，灵魂深处便传来那股无法言喻的熟悉与亲近！
原来，命运的红线。
从一开始，就牵错了方向！
“那……浇灌之恩……”
黛玉的声音，带着一丝微微的颤抖。
“没错，是我。”
静虚看着她，眼神温柔。
“在灵河岸边，为你浇灌了千百年甘露的，是我。”
真相大白。
黛玉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击中了自己，让她头晕目眩。
她一直以来背负的“还泪”宿命。
在此刻，被彻底颠覆。
又以一种更清晰的方式，重新建立起来。
半年前，正是她焚稿呕血，重生归来的时刻。
命运冥冥中，早有羁绊。
她看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却为了窥探她的命运而险些身死道消的男子。
原来，这才是她真正的“债主”。
这眼泪，她还没开始还时。
他却已经先为她，差点把命都搭了进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
酸涩、感动、还有一丝说不清的委屈。
她眼眶一热，竟真的有泪意上涌。
静虚见状，立刻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
“你我之间，缘法早已注定。”
“我助你脱胎，你救我性命，早就没有亏欠一说。”
“你此生，只需为自己、为家人而活。”
“活得自在，活得洒脱，便好。”
他越是这么说，黛玉心中那股酸涩便越是汹涌。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泪意压了回去，恢复了一贯的清冷神情。
“师兄，”
她改了称呼，将所有情绪斩断
“我弟弟还阳之事……”
她从袖中取出那株光华流转、生机磅礴的万年玉髓芝。
稳稳地递到静虚面前。
“这是主药，你看，还缺些什么？”
静虚看着那株不死神药，眼中闪过一丝惊叹。
却没有立刻去接。
“九转回魂丹，逆天而行。”
“所需辅药，亦是世间罕见之物。”
他沉吟片刻，报出了几样药材的名字。
“千年份的‘龙血藤’。”
“昆仑玄冰天池中，万载一开的玄冰莲子。”
“还有你识海中的绛珠灵果。”
“以及……一滴你的心头之血。”
前面两样，黛玉似曾听闻。
但最后一样，让她心头一跳。
“我的心头血？”
“不错。”
静虚上人点头，神情凝重。
“令弟魂魄离体太久，寻常生机已无法与之融合。”
“唯有你的绛珠之血，与他血脉同源。”
“方能作为引子，牵引他的魂魄回归。”
“并与新塑的肉身完美融合。”
黛玉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一个字，斩钉截铁。
见她如此决绝，静虚反倒怔了一下，随即轻叹。
他抬手一翻，一截色泽暗红、宛如凝固血脉的藤蔓，便出现在掌心。
“千年龙血藤，我这里恰好有一株。”
黛玉接过。
那藤蔓入手温热，竟仿佛有心跳般的搏动传来。
“绛珠灵果在我这里，心头血也随时可取。”
她看向静虚，直接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那玄冰莲子呢？”
静虚眉头微蹙。
“玄冰莲子……生长于昆仑极寒之地的玄冰天池。”
“只是年份难料，是否开花，得看机缘，且采摘，极为凶险。”
静虚面露难色。
“更重要的是，我如今本源亏空。”
“虽有你药泉续命，但想恢复到能开炉炼制此丹的境界，恐怕……还需时日。”
他看着黛玉，眼中带着歉意。
“不过你放心，便是拼上我这条命，也定会为你炼成此丹。”
黛玉看着他苍白的脸，和那份不容置疑的决心，心中一动。
等？
她从来不是一个喜欢等待的人。
既然他的本源是被巫咒啃食，那用寻常方法温养，自然是事倍功半。
可她，有非常之法。
黛玉的嘴角，再次逸出那抹自信的弧度。
“师兄不必忧心。”
她伸出纤纤玉指，指尖之上，一抹比之前救治时更加纯粹、更加凝练的青绿色光华，悄然亮起。
那光华之中，仿佛蕴含着天地间最本源的生命法则。
“你亏空的本源，我帮你补回来便是。”
她看着静虚震惊的眼神，话锋一转，带上了几分俏皮的狡黠。
“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静虚下意识地问。
黛玉的目光，落在了那株万年玉髓芝上。
“这九转回魂丹，你炼制时，我要在旁边观看。”
小姑娘眼中，闪烁着求知与探索的璀璨光芒。
“我要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