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
晨曦刺破笼罩迪州城上空的浓重烟尘,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焦糊与血腥。
昨夜的烈火与厮杀,已将这座西疆重镇彻底撕碎。
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凝固的血泊,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画卷。
李承泽站在西门城楼之上。
脚下的血迹已经干涸,风一吹,扬起细碎的血尘。
晨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他玄色的衣袍。
一夜未眠,他眼中血丝密布,神情却不见疲惫,反而有一种拨云见日般的清明。
李承泽侧过头,目光落在身旁那个同样一夜未眠的小姑娘身上。
黛玉就那么静静立着。
一身青衣在寒风中轻拂,裙角未沾染半分血污尘埃。
身上没有硝烟,没有血腥,更没有大战后的疲惫。
干净得,与这片焦土废墟格格不入。
像是刚从一场春日宴席中抽身,信步至此。
而不是在尸山血海里鏖战了一夜。
李承泽低头看了看自己。
玄色的衣袍下摆被燎得破了几个洞,袖口还沾着不知是谁的暗红血渍,已经干涸发硬。
他抬手想抹一把脸,却只蹭下来一道黑灰,混着汗水,在脸上划出更狼狈的印记。
他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有些自嘲。
分明全程都在一处,为何昨夜的刀光剑影、生死一线,好像只有自己一人经历过?
黛玉垂着眼,俯瞰着城下。
那些被缴了兵刃的西疆降兵,正被大雍的士兵分批押送着。
从他们绝望的脸上,看不见未来。
李承泽心头五味杂陈,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将他包裹。
太快了
这场胜利来得太快,太彻底,也太梦幻。
任何言语,在此等改天换地的大手笔面前,都显得过于苍白无力。
“李大人。”
黛玉似是察觉到他复杂的目光,并未回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城破了,但西疆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你这位西疆总督,接下来有得忙了。
李承泽心头一凛,肃声道:“下官明白。”
正说着,一阵脚步声自城楼阶梯处传来。
李承泽精神一振,循声望去。
圣上!
镇国公韩佑,正陪着一身常服的圣上,踏着晨光,登上了城楼。
林如海紧随其后。
李承泽脑中“嗡”的一声,下意识就想整理仪容。
手抬到一半,他才想起自己此刻满脸黑灰,衣袍破烂,活脱脱一个从灶坑里扒出来的伙夫。
他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神情几度变换。
最终,只能硬着头皮,噗通一声单膝跪地。
“臣,西疆总督李承泽,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林如海一踏上城楼,视线便第一时间锁定了自己的女儿。
见她青衣独立,风姿依然,安然无恙。
那根紧绷了一夜的心弦,才终于松弛下来。
圣上没有立刻叫李承泽起身。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迪州城,眉头紧蹙。
帝王心术,本就是一本用鲜血和白骨写就的账簿。
算的,永远是江山社稷的得失。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那片被夷为平地的军械库废墟上,瞳孔不自主一缩,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奏报早已看过,但亲眼所见,那份震撼依旧冲刷着他的心神。
奏报上说得含糊,只言二人精妙定计。
可一夜之间,将上百桶火油悄无声息地转运至防守严密的军械库核心……这已非“计策”二字可以概括。
这是神鬼之能!
这等手段……
他将心头的惊涛骇浪强行压下。
目光转向韩佑,声音沉稳如山:“韩爱卿,此战,你调度有方,当记首功。”
韩佑魁梧的身躯一震,抱拳躬身:“臣不敢居功!”
“明面上,臣有勇毅侯和郭将军这两员得力虎将。可暗地里,若非青阳郡主与李大人釜底抽薪,引爆内乱,别说十万大军,就是二十万,也绝无可能在一日之内攻破迪州!”
圣上不置可否。
他的目光掠过李承泽,最终,落在了黛玉的身上。
那道目光,交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审视,惊叹,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忌惮。
佩服吗?自然是佩服的。
可这份足以颠覆战局的才能,也让他这位天下之主,感到了某种掌控之外的寒意。
好在,他清楚林如海父女的忠心。
只是……如此麒麟之才,竟非朕的骨血,实乃天大的遗憾!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从他心底破土而出——收为义女!
将这份才智,用皇家血脉的名义,彻底锁在大雍的龙椅之下!
这份思绪在他心头只停留了一瞬,随即被眼前的国事重担所取代。
他沉默了片刻,这才转向李承泽。
“李爱卿,平身吧。”
“迪州城如今是一锅混着沙砾的沸粥。朕命你,即刻清剿残余,安抚百姓,整顿防务!”
“这是你这西疆总督的首要之职。朕希望,不久的将来,你还朕一个繁荣安稳的西疆!”
“臣,遵旨!”
李承泽心头滚烫,重重叩首。
圣上对他委以重任,这份信任,重逾泰山!
就在此时,城下传来一阵骚动。
一名将领甲叶铿锵,匆匆跑上城楼,单膝跪地:“启禀陛下!瀚海部少主拓跋烈与蚀月部使者在城下求见,自称……前来归降!”
此言一出,城楼上气氛陡然一变。
韩佑眉头一扬,发出一声冷哼:“算他们识时务!”
早在昨夜战况最激烈时,这二部的降表,便已经由他手呈到了御前。
圣上嘴角浮现一抹冷峭的笑意:“让他们上来。”
不多时,两人被带上城楼。
为首的正是瀚海部少主拓跋烈。
他比阿木尔的蛮勇粗犷,更多了几分草原雄鹰般的审视与锐利。
他身上甲胄尚在,却已卸下所有兵刃。
脸上没有战败者的颓丧,只有一种看透时局的平静。
跟在他身后的蚀月部使者,则畏缩得多,眼神躲闪,根本不敢抬头与圣上对视。
拓跋烈大步上前,对着圣上行了一个标准的草原抚胸礼,不卑不亢。
“瀚海部拓跋烈,见过大雍皇帝陛下。”
“我瀚海部上下,愿归顺大雍,永为臣属。此后,愿为陛下马前之卒,马首是瞻!”
声音沉稳洪亮,响彻城楼。
说完,目光扫过圣上,在杀气腾腾的韩佑身上短暂停留,最后,竟直直地落在了李承泽和黛玉的身上。
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闪过探究,闪过恍然,最终,化为一种刻骨的忌惮。
身为西疆最大部族的少族长,他的消息来源不比圣上少。
李承泽任了近半年的西疆总督,有哪些能力和手腕,他也了解的七七八八。
他曾提醒过阿木尔,大雍的韩佑很厉害。
他也收到消息,李承泽重伤而亡。
但他做梦也没料到。
真正一击致命,让整个西疆联盟灰飞烟灭的,不是韩佑的十万大军。
而是这位被他忽略的西疆总督,和这个……看似春风拂柳、人畜无害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