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霜,斑驳得倾泻于山野竹林之中。夜风过处,竹影婆娑,沙沙声似乾坤低语。
一男一女行出矮坡,迎月光并立。
男的一身灰袍,身形欣长,体态清瘦,若是将手中长剑换成一把拂尘,简直像极了素斋简朴、深居孤观的青年道人。他身旁的女子,一袭紫色拖地长裙,皎面朱唇,头上仅以木枝挽髻,仍丝毫不妨碍她那绝艳出尘、遗世独立的容姿。
“白诺城、顾惜颜!”
李道秋赤目圆瞪,如饿兽瞧见猎物,脸上却沉静异常,再不似以前的浮躁易怒。
他仔细得打量着明显恢复了几分血色的白诺城,说:“没想到你会主动来找我。是来了解恩怨的么?当年在落名峡,我不敌你;可凤泉峪那一战,咱们却还没分出胜负。”
白诺城看着李道秋,心中的惊讶丝毫无少于对方。“大概六年前,我头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在蚩崖山。当时你正在与大空寺的圆觉大师为了双圣遗迹的去留而决斗。”
李道秋浓眉一轩,心中咯噔一下,再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打量起白诺城,似要从当年那被他一剑荡翻的小舟里那些扑腾呼救的船客中找到一点熟悉痕迹,可搜寻半天,也记不起来了。
“那时候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名小子。”白诺城的嘴角微微勾起,却半点没有笑意,犹似无奈唏嘘更胜。“当初你和缘觉大师在我眼中,如若仙人。”
李道秋轻轻一哼,继而几乎嗤笑出声。“所以你今天把这些陈年旧事说出来,是为了耀武扬威,一雪前耻?”
“不。”白诺城摇头道:“自创出天墓杀剑,手刃姑红鬼之后,我就不把你当成对手了,好几年都是这样。可直到今天,我发现错了,你比我想象中的了不起。有骨气,敢作敢当,为了一点别人已经毫不在意的陈年旧恩,可以不计生死,只为‘公道’二字。其实,我们是一类人。我想,如果不是因为误解和身份所累,我们或许能成为同道。”
“看来你想把武斗改文斗了?”李道秋瞥了一眼他身旁的顾惜颜,说:“我还以为要以二敌一,将我擒拿。”
“不。”白诺城再次摇了摇头说:“我是要告诉你,我这次不会杀你。这世上能让我钦佩的人不多了。”
“好大的口气。”
似触及逆鳞,刷的一声,李道秋撩剑扫来。剑气贴地直射,迅疾快绝,直指白诺城,所过之处无论人尸马躯、甚至精钢铁笼、路边青石尽数被劈成两半。白诺城迎面掠去,亘古剑左劈右砍,愣是将剑气尽数搅碎。
“白诺城,我创出这招的时候,你没瞧见。今日咱们便比比,是你的‘杀剑’厉害,还是我的‘祭剑’更胜一筹。”
肩上血、颈上血忽然箭一般窜出,化作一条条尾指粗的‘血蛇’缠绕着臂膀手腕,一路向黄泉剑游去。只眨眼的功夫,黄泉剑身乌红涌动,嗡鸣不绝,犹似活物,像是扒坟掘碑而出饮饱英雄血的前世邪魔。作为剑主的李道秋,他长发披散,仰天低吼,逆风飞扬之间,满头乌发竟渐成灰白。
他反手拖剑如擒龙拖棍,一招一式必大开大合,威力无比。卷得万千竹叶翻飞狂飘,大片毛竹青松齐震摇颤,似要被连根拔起。
近得丈许之处,白诺城豁然拔剑。幽暗竹林中,混浊黑雾之内,亘古剑出鞘如抽出银河一江,照得竹林雪白如昼。
雪白豪光一闪而过,大片竹林齐齐拦腰折断,似巨犁肆虐。他爆步前冲,轻功施展到极致,似一条鬼影闪过。使出“人剑相祭”的李道秋岂好相与,只看眼前黑影闪来,他当即挥剑狂扫。
漫天雪白豪光和黑色剑芒之下,两人双剑贴身相撞。
李道秋、白诺城,两个同样固执的剑客直面硬拼;黄泉、亘古,两把绝世神兵骤然相碰,发出一声清越长鸣。嘹亮如小苍山的钟声豁然荡开,惊起满山栖鸟宿兽扑簌飞离逃散。
远远的,就听各色杂音中有“哇”的两声惨叫交叠传来,紧随而至便是仓皇跌落和狼狈逃窜的声音由近及远。一直站在远处的顾惜颜似乎早有准备,只看她纵身一跃,便向发出声音的方向追去。
双剑相击,如烈火碰上硝石。白诺城的脑中似群鬼呼叫,扯得神魂如四分五裂般扭曲剧痛。李道秋的脑中却截然相反,那是如“苍茫白雪无垠远,千山万古独一人”的苍凉和悲怆!那是“青山花容皆失色,故旧红颜俱白骨”的至高绝望。
双剑一触即分,李道秋“啊”的一声惨叫,呕出一道血箭,身如断线纸鸢,仰头倒飞栽倒在地。连黄泉剑也脱手甩开,斜插路旁。白诺城的脑中,如被群鬼齐齐惨叫一声震得魂魄激荡,踉跄急退数步,这才勉力站定身形。头颅中异样的惨像虽然已经渐渐散去,可心中的惊涛骇浪却丝毫不减。
以防万一,他单手夹住几片飘落竹叶,刷刷向李道秋几处穴位掷出,登时将本已晕倒在地的李道秋彻底封住。紧接着,他不顾依旧木桩似得站在原地,浑身落满竹叶断草、满目惊诧的焦红夜,毫不停留,转身便向顾惜颜的方向掠去。
掠出残破的竹林,眼前已是一片月下平原。少了密竹劲松,明显亮堂了许多。
只看远处顾惜颜踩着无垠的蔓生草尖紧紧追着两条黑影。她右手擎剑,左手并指点出一记“天尊指”,便将吊在身后那条黑影打落在地。紧接着扬臂甩袖又是一指射去,目标却不是另一人,而是翻滚在地的黑影。
逃在更远的那人,忽然将兵刃向后掷出,速如奔雷疾电,似流光一闪,当即为同伴挡下这一记本可洞穿头颅的霸道指力。兵刃应力磕飞,轰的一声飞旋着插在青草平原上,这才看清,原来飞来的兵刃是一口烧红的阔剑。
顾惜颜劈剑追去,那黑影扬手一招,原本插在地上的阔剑倏然射回落入掌中。旋即只看那人转身折回,双手握剑,隔空力劈。只看她远远的一剑劈下,毫无花俏,顾惜颜的视界陡然被一把巨型剑影塞满。
来势迅猛快绝,剑气未至,而风压已似夹谷压缩的飓风吹得她几乎不能再近寸步。一身紫色衣裙贴着身子猎猎倒飞,泼剌声似顷刻就要撕碎一般,曼妙的身躯显出迷人的轮廓曲线。顾惜颜逆着逼面而至的炽热风压凝气出剑,太清上剑的漫天剑气从四面八方罩去。
那黑影似感应到太清上剑的致命威胁,撩剑横扫狂劈,同时只听噗的一声,那口烧得赤红的阔剑忽然燃起熊熊烈焰,变成一口巨大火剑。
火光照在黑衣人的脸上,虽然面覆黑巾,仅露双眸,但通过柳眉细腿、娥眉浓睫也知是一位妙龄女子。在她劈扫撩砍之间,无数熊熊烈焰向着四面八面卷出,将她和同伴护在中间。
可在太清上剑之下,她直如陷网鲸鲵,终不能脱身。无尽无数剑气的“裹”、“磨”之力,不过片刻就将黑影人的体力、内力耗尽,待手上剑势一疲,周遭烈焰顿时偃旗息鼓,万千剑气直刺向她周身。
眼看就要被刺个‘万剑穿身’,就在此时,那原本受了天尊指一记,摔倒翻滚在地的男子忽然躬身弹起,举拳猛轰。砰砰声响如惊雷,似要将周遭的空气都打碎轰烂!一顿快猛重拳,愣将余下几分的太清上剑剑气给挡了下来,没想到这男子的拳法竟也如此不凡。
顾惜颜久历江湖,岂会给二人喘息之机,男子重拳刚毕,她纵身跃入被火焰烧焦的战圈,隔空一掌印落。正中男子腰腹,任男子有金刚铜体,能挡刀剑利刃,也挨不住这一记开山裂石的“碎星掌力”。掌力及体,如被小山撞上,登时打得男子仰头栽倒,贴地连滚几圈,喀嚓声清脆响亮,不知断了几根肋骨。
那黑衣女子挣扎着持剑扑来,猛然横扫顾惜颜腰腹,势要趁着她刚刚落地、立身未稳之时,就将她拦腰斩断。
电光火石之间,顾惜颜出手如电闪,猛然直直递出这一剑。只听呲的一声轻响,伊人轻锋竟然将烧红的阔剑穿透。
就在那黑衣女子瞠目巨惊之时,顾惜颜的右手袖袍也被巨剑炽热的高温燎燃,她猛然用力一拧,连人带剑就将对方甩出将出去,实实得摔在地上滚了几圈,黄泥草屑,夜露湿衫,满身狼狈。
可纵是如此,那女子始终用手掩住面上黑巾,不让掉落。将对方甩开后,顾惜颜猛然甩臂振腕,才将袖袍上的火焰扑灭,不使向上蔓延。
白诺城远远的看得一清二楚,运足功力,先顾惜颜一步拦在前方,片刻二人便一前一后将摔倒在地的两人堵住。
这二人也是一男一女,女的身材蛟小,双手依旧紧握那一把烧红的阔剑。那阔剑温度之高,令人咋舌,愣是将这黑夜平原的小片空间都哄得暖热。地上一大片的青草都被灼烤得萎靡软蔫,白雾蒸腾。可女子赤手紧握,却无半点损伤,真乃奇事。她身旁的男子,未蒙黑巾,只看他光头无眉,体型虽不雄伟,却精壮异常,露出的手臂上青筋暴起,肌肉虬结。这两位正是数日前将李道秋逼上渡明渊的二人。
“你们是宫里的人吧?”顾惜颜持剑指地,凛然质问。
“哼。”女子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是天尊指和碎星掌力么?”那黑衣猎猎的男子一手捂着受伤的腹部,一手抹去嘴角鲜血,拖着绵软无力的声音道:“昆仑双绝果然盛名无虚,不愧天下一等一的刚猛。”
白诺城细细打量着两人,说:“我认得你们,你们是陈煜身边的鬼面剑士。”
“殿……阁下好眼力。彼时我们铁具遮面,阁下竟也能认得。”女子不知白诺城习得离忘川的心剑,能分辨不同人的内力气息,只当白诺城也有异能,可隔物识人。女子指着身旁的同伴说:“他是单阏,属下渊献。”
“行走江湖,还不敢报上姓名么?”顾惜颜又质问道。
女子继续别过脸去,不知是全不将顾惜颜放在眼中,还是为方才的一败涂地而记恨在心,总之丝毫不愿相应。
顾惜颜轻轻一笑,说:“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们的来历?”
她看着男子,沉声说:“‘赤手空壁野,目断四天垂’。如我所料无差,他方才使的是‘四天垂’拳法,承自北凉四舍禅院的护法拳经,想必他过去曾是一名武僧。”
接着,目光又重新回到那名蒙面的桀骜女子身上,说:“你用的‘破山风’则是巨剑门的绝技。至于炼刃不惧、赤手熔兵的本领,不是天工府的熔兵手,便是寒山铸剑坊的赤阳掌力。天工府绝技失传多年,久不复闻,看来该是齐鱼侯投靠秦夜之后,为了示诚,把自己师门的看家本领也一并交了出去。至于那长空御剑之术……”
“挥剑御鬼雨,妖妇南宫婉的飞剑技。”白诺城接过话来,说:“是从地窟中析出的吧?”
“原来如此。”
顾惜颜恍然得点点头,又说:“年纪轻轻,一人能练会三门绝技,算是了不起了。可惜一味贪多,一样也不精。你不欲舍弃‘破山风’的重剑破甲之威,故而选了那把阔剑。可飞剑之术,多半兵器越是轻薄快利越好。顾此失彼,因而止步于斯。巨剑门这些年里,倒是有一位贪功冒进、专走旁门的弟子,名为吕旭梅,我说的对么?”
听到这三个字,女子浑身一颤,神色陡变。顾惜颜察言观色,已知猜得半点不差,又转头问男子:“说罢,你又是哪一位?”
那满身铜色的男子颓然一叹,托着虚弱的嗓音,答道:“在下铁佛海。”
“屠虎血僧——铁佛海。我记得十几年前你是被袁公昭老将军所降服的,我以为该是披甲上阵,效力军中,没想到是奉上入宫了。看来鬼面剑士中有不少都是被师门所弃之人。”
想起方才林中之事,顾惜颜微微蹙眉,又问:“既是宫中人,方才申血衣逼命之危,为何你二人也不曾援手?”
“这……事涉机密,恕难从命。”铁佛海说。
“冥顽不灵。”白诺城面色一沉,冷冷道:“如果你二人对我没有用处,现在就可以死。”
“若据实以告,阁下是否可放我二人全身而退?”女子试着问。
白诺城微微昂首,不做应答,只是回剑入鞘,稍稍侧身。
二人当他已然应诺,对视一眼,男子示意的点了点头,女子才答道:“我二人得到的命令,只是将李道秋逼上渡明渊,再看他如何下山,是否有人私纵或是援救,最后又去向何处,谁人收容。这途中我等不能干涉,只管如实禀告陛下。”
顾惜颜见多识广,瞬间明了,低声说:“看来是陈煜对叶郎雪的一道考验。”
白诺城点了点头,却陡然发难,向瘫坐在地上的二人隔空劈出两掌,将二人打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你……”二人四目圆睁,满脸竟是震惊。
白诺城昂首低眉,俯视二人,淡淡地说:“你以为什么?我并未答应你们,是你们自己会错了意。不服气么?那又如何。这世上守信重诺的人,多半没什么好下场。欲保长胜,需得遇圣是人,遇鬼是魔。若遇圣是魔,遇鬼是人,终难长命。这是我这么多年才懂的道理。”
看着在震惊不甘中阖眸昏迷的二人,白诺城回头看着身后那一片狼藉的竹林说:“李道秋,他似乎跟我使得是同一路功法,有几分像《太上忘情》。”
“不可能!那部魔功被我父亲写在我的衣衫内衬,自从我七岁全部背下后,早就被我亲手毁了。当今世上,除了我师父看过短短数行外,只有你练过完整的功法。李道秋怎会……”
话到此处,顾惜颜忽然停了下来,杏眸忽闪,恍然道:“对了,上次在太白山上,我记得他说这叫‘人剑相祭’之法,是他从蚩崖山的双圣遗迹中悟得。”
白诺城微微皱眉,沉思片刻后,说:
“多年前,还是我乘舟去渡明渊的路上,经过蚩崖山的时候正巧遇上李道秋。当时他正和大空寺的缘觉和尚为了双圣遗迹的留存与否而斗武。我记得当时缘觉和尚以掌力毁去遗迹刻痕之前,他曾以白布拓下残存遗迹,想必他便是从那里悟出一些剑意。毕竟,不管是聂云煞,还是你父亲,都曾在那里决战过。”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又不禁叹道:“这李道秋好高的悟性,竟能无师自通,无谱自成。”
“不错。当初在将心岛,我被聂云煞拦住,他曾说滴云观与他扶幽宫颇有渊源。”
可细想这些年李道秋在江湖中的履历,她又摇头说:“但这些年他神志清醒,并无异样,想来他是触之皮毛,初窥门径。否者也无需借助与黄泉剑的‘人间相祭’之法,才能施展些许威力。直如野狐禅,不过浅试,未得精深。”
想起方才李道秋以血祭剑之时,乌发成灰,满脸惨白,不由得在心中暗叹:“李道秋是机缘巧合,自悟皮毛,因而存理智而损寿元。白诺城虽习得正宗,却是复伤躯而失神智。两个同样固执的人,都一样的好运,也是一样的槽糕透顶……”
正在她恍惚走神之时,白诺城突然说:“不知为何,我最近记性似乎突然好了许多,或许那魔功隐害就要过去了;亦或者说,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隐害,谁说的清呢。”
听到这里,顾惜颜的心突然咯噔一下,一股不能宣之以口的苦楚揪紧心田。很多年前,有一位故人曾经对她说过一句话,始终记忆犹新。他说佛经中有一段是这样讲:“吾闻法灭之时,譬如油灯,临欲灭时,光更明盛,于是便灭。”几十年前,她父亲也曾有过失忆失常后突然好转的先例,可事后想来,那时候便已经是最后的明盛之光了,之后紧随而至的便是更痛苦的自我折磨和更惨烈的腥风血雨,直至一死方休……
可这些话她不能说出口,只得转移话题,问:“你准备带他们去哪里?”
白诺城似仍在感慨之中,他说:“谁能想到,多年前李道秋拓走的遗迹能让他悟出与我相近的心法,想来世事都难离一个‘缘’字。既然如此,便将他带去蚩崖山恶鬼涧罢。”
“也好。正巧我知道那里有一处隐秘的栖身之所,可以暂时将他们囚禁在那里。”
……
一片狼藉,早已认不出原貌的竹林之中,焦红夜双肩上的伤口依然淌血,清冷的夜风刮得她瑟瑟发抖,可她仍旧木桩似得站着,一动也不能动。听见林中响起脚步声,她用力得转了转眼珠子,可声音从背后传来,她不能瞧见来人。直到一道女子的声音传入耳中:“焦红夜,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
听出是顾惜颜的声音,焦红夜浑身一颤。“浮尘飞蠹呢?我可不想死的不明不白。”
砧上鱼肉,哪有拒绝的能耐,焦红夜如实答道:“在我左边袖带里,里面有个小玉螺。”
顾惜颜与白诺城对视一眼,后者猛一扬袖,脚下几片竹叶便似箭矢飞匕般向焦红夜射去,正是“千叶化匕”。伴着几声刺啦脆响,焦红夜的左袖便被割碎成几条,飘然落下,果然从袖子里滑落出一个不到小指头大小的精致白玉螺。螺尖似钻有小孔,用金丝编制的细绳系着,若是系在手腕上,简直就是个精美无比的富家小童装饰。
莫说焦红夜驱虫聚集成字,故意设计毒杀申血衣,便是寻常时候见了,谁又能想到这小小的白玉螺内竟然储存着数以千万计的飞虫。焦红夜说十万飞虫聚起来也不过一粒米的大小,看来不是胡乱吹嘘。
忽然一火把远远掷来,正巧落在白玉螺旁边,呲的一声冒起一团巴掌大的蓝色火焰,便没了动静。
“混蛋!你们敢……”
焦红夜正破口大骂,陡然眼前黑影一闪,便见一个男子站在身前,不过三尺远处。
这男子脸颊消瘦,略有些苍白憔悴的脸上无半点表情,只是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她的面色陡然一变,如见着幽冥恶鬼似得心里直发毛,嘴里吞吞吐吐。“你……你是……白……白诺城,还是……还是……主人?”
男子问:“你希望我是白诺城,还是南宫婉?”
听见这样的回答,焦红夜竟然如蒙大赦得松了一口气,显然不久前南宫婉给她带来的恐惧,仍然让她心有余悸。若眼前之人是妖邪莫名的南宫婉,自己这个“叛徒”,恐怕转眼便要受尽折磨而死。她强行镇定精神问:“说罢。你们要我做什么?”
聪明人说话从来不需要铺垫,尚有价值是她能活下去而非即刻赴死的唯一依凭。
白诺城满意地点了点头,说:“你为了杀申血衣,弄了一封蛊虫假信,我现在要你写一封真的。”
……
蚩崖山,其实并非是一座孤峰的称呼,而是连绵五峰的总称。五峰高低起伏,似曲掌指天,五峰恰如五指。
碧怒江自西向东流经此地时,恰在“拇指”与“食指”两峰的夹缝中陡然一别,向南折去,形成一处急弯湍流,不仅水情汹涌难测,江底礁石密布,不知怎么,周遭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十日中倒有五六日都在下雨。因山形高耸诡谲,江风在山峰之间流过,总是发出呜咽怪嚎,声如鬼叫,又加上常年有触礁沉船祸事发生,亡命不少无辜,是以被当地船夫称为“恶鬼涧。”
天下凶恶险地不少,但多在百越远疆或是断南蛮海这样的化外之地。中原若说有什么凶名远播的险恶之地,蚩崖山恶鬼涧当列其中。
有人说,这是因为三十年前,剑圣林浪夫和刀魔聂云煞在此决斗,打得天地变色,改了乾坤运转大局。二人虽已离去,但留下的剑意刀气仍然影响着周遭的风云雨露,故而草木不生、鸟兽不落,格外肃杀阴冷。但稍通县志的人都知道,其实这都是江湖中人夸大其词的幻想罢了。蚩崖山恶鬼涧一代,光是有史记载的“雨露繁密、阴冷殊异”,便有上千年了,自然不是因为林聂二人决斗所致。
阴冷暗沉的黑岩高峰之中,一缕微弱的火光从绝壁上的洞窟之中透出,幽幽暗暗,明明灭灭。
李道秋、焦红夜和吕旭梅、铁佛海四人,全被点了致晕穴,以厚实黑布蒙住双眼,用手腕粗的铁链捆在洞内顶天立地的钟乳石上。白诺城和顾惜颜则深入洞窟之内,并列站在一座墓前。
“这是你爹娘的墓?”
身前余灰已冷,曾经奉上的果品也早已干枯腐朽。上次来这里祭拜,还是收到林浪夫战死将心岛消息的时候。顾惜颜抽回追忆思绪,点了点头答道:“嗯。我爹死在这里,就地安葬的。后来我将我娘也迁了过来,夫妻合葬,也算是了了她生前夙愿。”
白诺城沉吟些许,最后跪了下来,向墓冢磕了三个头。起身后他说:“有外头的四人为质,渡明渊上料想没有危险,你就别去了。再说,虽然点了穴道,封住经脉不能运功,但那头那四人毕竟都不是普通人,尤其是李道秋,你若不在此盯着,若有差池,恐满盘皆输。”
顾惜颜斟酌片刻,最后点了点头说:“也罢,便依你。正好我也要准备些东西。”她回眸看着这幽暗阴冷的山洞,一种叫人心碎又无力的宿命感骤然溢满心田。“等他们来时,便在这里,分个胜负、做个交代吧!”
……
满山飞白,满山戒备。渡明渊自创立以来这近二百年间,从没有过像今日这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大阵仗,也从没举行过如此盛大隆重的迁葬仪式。各门各派的精英高手埋伏于山中各处,崇英殿内的座上宾更是武功高强的各派掌门首尊,说是龙潭虎穴,丝毫也不为过。
吉时一到,叶郎雪为首,包括傅青画和新加入的罗森等人,所有渡明渊长老弟子个个身披麻衣孝服列队两行。
当空的夹道之中,当先是一队乐师,奏着苍凉怪异的异域古曲。后面跟着八名身着艳丽彩衣,面戴怪异面具的舞者,正迎着古曲跳着怪异傩舞。舞者手中或持柳条,或持鸟羽,或持铜鼓,各个赤足塌地,沿途摇铃撒纸。
苏慕樵是南萍人,他家乡祭祀送葬保留着傩舞的风俗。这风俗与中原大有不同,咸信是从百越巫乡传入而成。在偏远南疆里尤其古老的化外之地,据说枫人岭上多枫树,树老则有瘤瘿。遇暴雷骤雨,其树赘则暗,长三数尺,谓之枫人。取之雕刻神鬼,则易致灵验。所以这些舞者的面具,都是以枫木瘤瘿剖雕而成。
舞者之后是常年侍奉苏慕樵起居的四名年轻弟子,合力抬着崭新的黑漆棺材,紧紧跟随。
过得片刻,原本悠扬低沉的曲声突然变得异常高扬尖亢,忽见一条黑影落下,原来是又一舞者从天而降。这舞者的面具与同伴不同,可说甚为吓人。它额生双角,青面獠牙,朱舌宽口,赤目暴凸,正是所谓“招魂使者”是也。
那舞者玄衣红袍,赤足挽袖,手舞足蹈。他右手持一把浸透三牲鲜血的生锈大铁斧,不停地挥舞,动作时而雄浑快利,如劈山开路;时而阴柔缓慢,如摇摇熏醉。面具下不时发出不知是呜咽哭声还是荷荷兽咆。异样的声音交错重叠,总之听来,叫人胆寒心悸。
明知是异乡傩舞,可众人依旧看得暗暗心悸,仿佛这舞者真是从幽冥地府一路劈砍爬出,能招领亡人魂魄,正以血斧荡开阴间拦路的鬼祟邪魔。
叶郎雪等人紧随其后,心思却丝毫不在这些异域番邦的鬼戏傩舞之中,而是时时刻刻警惕着周遭的动静。
“掌门。”随着大队的渡明渊弟子之后,陆秋月“传音入秘”的本领尚未纯属,只得低声轻唤身旁的苏幼情。
苏幼情的目光也始终盯着那手持铁斧的鬼面傩舞者,听见身畔的声音,不由得浑身轻颤,这才回过神似得。以“传音入秘”回应道:“全当不知。”
“掌门。”一个身披孝服的渡明渊弟子挤开人群,在叶郎雪耳边禀告说:“方才有人上山了,那人挑着担子,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拎着一坛子酒。”说话这人,正是当年将白诺城领上山的镖局少爷楚东林,如今时隔多年,已混成心腹精英。“弟子一一检查了,酒是天香酒,食盒里是两尾冬骨鱼。”
“是他么?”叶郎雪浑身一震,问。
“看面相不是,而且那人比他矮半个头,穿着一身油腻青衫,打扮像是个酒楼茶坊的小厮。形容怯懦,不像是乔装易容的。弟子问他是奉谁之命,他称所托之人的确姓白。”
叶郎雪剑眉紧蹙,吩咐道:“带过来吧。”
“是。”
有了当先的持斧舞者的带领,余下八名舞者,各个长发飞扬,赤足重重塌地,伴着嘴里“荷、哈、呀……”的呜咽怪叫声中开路前行。直至大队人马到了山中深处早已整理出的一片崭新墓园,这才停下脚步。
曲闭舞止,待弟子们将灵柩放入墓坑之中,又重新填上土石,乐师和一众身着异域彩衣的舞者纷纷躬身退后,让出路来。唯有那手持铁斧的鬼面舞者却立身墓前,纹丝不动。就在众人以为还有什么收尾仪式没完成之时,那舞者突然开口,大声命令道。
“李小山,东西给我。”
酒楼小厮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傻呆呆得立在人群之外,唯唯诺诺,不敢进来。见众人回头望来,脸都吓白了,只远远得应道:“给……给。”
那当先的舞者放下铁斧,快步上前,拨开层层人群,顺手取走酒楼小厮递上来的鲜鱼美酒。接着只看他忽然揭开骇人面具,众人一见真容,无不如见魔鬼妖邪,神色巨变,都不约而同得急急后退两步,同时“刷刷刷”擎出刀剑,顷刻间锵啷声就响成一片。
“白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