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五年十一月廿二,1625年12月21日,冬至。
铅灰色的天空飘着鹅毛大雪,宁古塔周围早已是一片银白。
远处的山脉被积雪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起伏的黑色山影,像卧在天地间的巨兽。
牡丹江的江面冻得结结实实,冰层厚得能跑马,上面覆着半尺深的新雪,偶尔有风吹过,卷起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
林间的落叶松、樟子松挂满了雪,枝桠被压得弯弯的,一碰就簌簌落雪,连平日里叽叽喳喳的鸟雀都没了踪影,只有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在寂静的旷野里格外清晰。
永明镇在宁古塔的五边形棱堡就藏在这片雪景里。
外墙的夯土被雪盖了大半,只露出顶端的雉堞,其上的炮口裹着防寒的棉套;
堡内的地窨子、营房、作坊等建筑全被积雪堆出圆圆的轮廓,像一个个胖乎乎的雪丘,只有烟囱里冒出的青烟,直直地往上飘,在雪雾里晕成淡淡的灰影,透着几分生气。
走进建筑物内部,却是另一番景象。
地窨子的入口挂着厚厚的毡帘,掀开时能感觉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十几名士兵围坐在炕上,手里捧着粗瓷碗,碗里是热腾腾的饺子,猪肉馅混着白菜,汤面上飘着葱花和香油,香气在不大的地窨子里满溢。
“这饺子真鲜!比在辽镇吃的粟米粥强多了!”
有个年轻士兵吃得急,烫得直哈气,却还舍不得放下碗。
“冬至吃饺子,冻不掉耳朵!”
旁边一个从辽镇逃难过来的老兵笑着拍他的背,
“咱们现在有肉有面,可比当年在辽镇守边时强百倍。”
正说着,毡帘被掀开,袁可立、沈有容、颜思齐、韩溪亭、李旦、李国助、薄珏、徐正明一行人走了进来。
士兵们见状连忙放下碗,坐在炕边的纷纷起身,坐在炕内侧的更是慌不迭地想要从炕上下来。
“都坐着,都坐着,不用下来。”
袁可立忙抬手下按,
“今天是冬至,我们就是来看看你们过的怎样!”
袁可立在士兵让出的炕沿坐下,目光扫过屋里暖融融的景象,笑着问士兵:
“这地窨子住着还舒服吗?夜里冷不冷?”
士兵们连忙点头,那老兵放下碗,语气带着感激:
“舒服!夜里一点不冷!以前烧火塘取暖,不仅呛得人嗓子疼,后半夜柴烧完了还得冻醒。”
“现在有这炕和火墙,全天都温乎,夜里睡觉就盖一床薄被,也不用起身添柴,比在家还舒服!”
袁可立闻言,伸手摸了摸炕,温温的热度顺着指尖传来,又问:
“不用自己烧柴火,省了不少事吧?”
“省大事了!”
年轻士兵抢着说,
“之前冬天砍柴得跑老远,手冻得裂口子。”
“现在不用管取暖的事,咱们能多练会儿枪,还能帮着工坊搬点物料,省心多了!”
薄珏这时走上前,指着火墙解释道:
“这是靠火墙里的蒸汽管道供暖,咱们棱堡的每个角堡里都有一座锅炉房,把水烧开后产生的蒸汽,通过管道分到各座地窨子的火墙和炕里。”
“蒸汽通过管道在火墙里走一圈,把热量散出来暖屋子,最后冷却成水再流回锅炉循环,一点不浪费。”
“不光是取暖,咱们存火箭弹的烘干房、防潮仓库,还有工坊里造火箭弹用的蒸汽机,全靠这几座锅炉房的蒸汽驱动,既省了砍木柴的人力,还比烧炭火干净得多。”
“上个月算过账,这蒸汽供暖比烧火塘省三成木料,工坊的蒸汽机用锅炉蒸汽,比单独烧火驱动效率高两成。”
徐正明也补充道,
“现在咱们造火箭弹的速度,比秋天快了不少,全靠这套蒸汽管道机构撑着。”
李旦拍了拍火墙,笑着对士兵说:
“你们在屋里暖和吃饺子,工坊里的工匠们也能暖和着造火器,咱们守着宁古塔,日子才能越来越稳!”
士兵们听得连连点头,那年轻士兵捧着碗感慨:
“原来这暖墙还有这么多用处!难怪咱们的火箭弹越来越厉害。”
袁可立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眼底也有了笑意,语气柔和却坚定:
“暖和日子得靠咱们自己守着。吃完饺子,岗哨记得多换班,别冻着。”
说到这里,他起身招呼众人道,
“你们继续,我们去外面看看站岗的弟兄。”
众人应下,却还是纷纷起身,把袁可立一行送出了地窨子。
刚走出地窨子,寒风就裹着雪沫子扑了满脸,袁可立下意识裹紧了貂皮坎肩,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吱”作响。
棱堡内的雪被扫出一条窄道,可还是没过了脚踝,每走一步都得稳稳当当。
杨天生跟在后面,时不时扶一把路边的积雪堆,笑着对身边的徐正明说:
“这雪下了三天没停,幸好锅炉房的烟囱没被堵,不然火墙可就供不上热了。”
徐正明点头应着,目光却落在远处的雉堞上,隐约能看到岗哨士兵的身影,像两尊雪塑。
不多时,一行人就到了棱堡的东门岗哨。
东门正对着牡丹江的冰封江面,风比堡内更烈,吹得人耳朵生疼。
两名士兵正立在雉堞旁,靛蓝色布面甲上结着一层白霜,连领口露出的棉衬边角都冻得发硬,哈出的气在眼前凝成白雾,顺着布面甲的衣襟往下飘,很快又结成细碎的冰粒。
见众人走来,两人连忙挺直身子,刚想抬手行礼,袁可立就快步上前按住他们的胳膊:
“免了免了,天这么冷,胳膊一抬更冻得慌。”
他伸手按了按士兵布面甲的护肩,冰凉的布料裹着内里的棉衬与甲片,冻得硬邦邦的,指尖刚触到就忍不住发颤:
“站多久了?靴子里的毡垫没冻透吧?”
“回袁大人,已站了一个时辰。”左边的士兵声音有些发颤,却仍站得笔直。
袁可立点点头,转头对身后的哨长道:
“今日冬至,让兄弟们多换岗,半个时辰一换,都轮流到地窨子里喝冬至酒、吃热饺子,这么冷的天,暖了身子才能好好站岗。”
哨长连忙应下:“是!这就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