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善伸手摸了摸身边旗丁的布面甲,指尖能触到甲片的硬棱,又问:
“旗丁的内衣都齐了吗?别到时候外层甲衬了乌拉草,内层没衣裳吸汗,汗冻成冰,比没甲还要命。”
“都查过了!”
李永芳连忙答,
“每个旗丁至少有一件麻布内衣,是从辽民那边调的粗麻布做的,吸汗得很,夜里宿营让他们烤干了再穿,绝不会冻着。”
代善这才稍松了眉,又望向东北方宁古塔的方向,夏日本该让人安心的暖意,此刻却让他心里发沉:
眼下暑热里的这点将就,到了寒冬,怕是要变成要命的缺口,木柴得补,雪橇得赶,兽皮、乌拉草还有布面甲的衬里,一样都错不得。
“冬衣后续让杜度从吉林乌拉粮站补运。”
代善勒了勒马缰绳,声音压得平稳,
“顺带把雪橇的木料也备足,每辆雪橇除了运粮,还得带两百斤木柴,沿途宿营烤火、煮雪都要用。”
“眼下先顾着行军——阿敏,你带镶蓝旗走陆路,沿张广才岭西麓山道推进,务必护住楯车,别再像之前那样陷进泥里;顺带让旗丁多砍些松木,一是修补楯车,二是冬天备用。”
阿敏翻了个白眼,却没敢反驳,只是挥了挥马鞭,身后的虎尔哈部向导连忙上前,手里捧着揉皱的山道图:
“贝勒爷放心,这道儿小的走了十几年,哪处有浅滩、哪处能避雨都记着呢!”
“砍松木也包在咱们身上,山里的树多,够咱们用的!”
代善又转向李永芳:
“水路纵队就交给你,八十艘漕船得盯紧了,牡丹江段若遇海贼炮艇,别硬拼,靠岸等陆路纵队跟上再说。”
“船上的汉人工匠,除了补船板,让他们也削些木片,预备着冬天修雪橇用,多个人手,多份保障。”
李永芳躬身应下,手里的账册又翻了两页:
“大贝勒放心,每艘漕船都配了三个懂水的汉人工匠,还备了修补船板的桐油和钉子。”
“辉发河粮站那两千石粮,下官已经让人优先装船,争取晚两日能跟上大部队;”
“剩下的冬衣,等粮车返程,一定第一时间运过来,绝误不了冬天用!”
“晚两日无妨,”
代善摆了摆手,目光落在松花江面上,几艘漕船正缓缓离岸,船帆被江风鼓得满满的,
“但必须护好粮,别让雨给泡了,也别让部落的人给抢了。”
说话间,杜度骑着马匆匆赶来,脸上还沾着木屑,身后跟着两个扛着雪橇部件的旗丁:
“大贝勒,雪橇……雪橇实在难造,木架子倒是拼好了,可滑行的木板没包铁,试了试,在泥地上根本走不动。”
代善看了眼那简陋的雪橇,松木拼的架子歪歪扭扭,滑行板是刚砍的桦木板,边缘还带着毛刺,确实不像能在冰面上跑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
“先凑够五十辆,等冬天河面封冻了,再想办法包铁。”
“眼下你守好吉林乌拉粮站,抚顺堡那边会往这运木柴,别让粮库的粮受潮,也别让海贼的小股部队摸过来。”
杜度连忙点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匆匆赶回粮站工地,那边的木栅栏才搭了一半,旗丁们还在对着松木桩子发愁。
集结的号角声再次响起,一万六千人的队伍分成两路:
陆路纵队由阿敏率领,三千骑兵在前开路,三千正蓝旗旗丁推着楯车紧随其后,虎尔哈部向导走在最前面,不时用马鞭指着山道旁的标记;
水路纵队则由李永芳指挥,八十艘漕船沿着松花江顺流而下,船头插着后金的蓝旗,船尾的民夫正卖力地摇着橹。
代善骑着马走在陆路纵队中间,看着脚下的山道,昨儿刚下过雨,路面泥泞不堪,战马走过,蹄子陷进泥里足有半尺深,每走一步都要使劲拔腿。
他勒住马,看向身旁的岳托:
“让旗丁们把多余的行李扔了,只带三天的干粮和武器,楯车陷住了就多派些人推,别耽误行程。”
岳托应了声,转身去传令。
不一会儿,队伍里就传来一阵动静,旗丁们纷纷把怀里的炒米袋、家信往路边扔,还有人把不太合用的短刀、弓箭也丢了,只留下铠甲和长枪。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代善催马上前,只见一辆楯车陷进了泥坑,车轮歪在一边,十几个旗丁正使劲往外拽,木夯砸在泥地上,溅起的泥点落在旗丁们的脸上、身上,却怎么也拽不动。
“怎么回事?”代善皱着眉问。
负责押楯车的牛录额真连忙跪下:
“大贝勒,这楯车的车轴断了,怕是……怕是没法再用了。”
代善翻身下马,走到楯车旁,车轴果然断成了两截,断裂处还沾着潮湿的木屑,显然是木材没干透,又受了力才断的。
他蹲下身,摸了摸断裂的车轴,心里更沉了:
“扔了吧,让工匠把能用的木板拆下来,修补其他楯车。”
旗丁们闻言,七手八脚地拆起了楯车,木板被拆下来堆在路边,只剩下断了的车轴和车轮陷在泥里。
代善看着那堆木板,又想起李永芳说的受潮的粮食、杜度造不好的雪橇,忽然觉得,这趟远征,怕是从一开始就透着股不顺。
江风从松花江面上吹过来,带着水汽,吹在脸上凉丝丝的。
代善抬头望向东北方,宁古塔的方向依旧隐在云层后,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雾。
他想起五月初七在大政殿里,努尔哈赤说“宁古塔必须夺回来”时的坚定,又想起那些从宁古塔逃回来的残兵描述的海贼火器:
不用火绳的铁铳扣扳机就响,百步外能打穿铁甲;
能飞五里地的神火飞鸦拖着白烟,落地就烧得木栅成灰;
载在船头的巨炮,一发炮弹能把宁古塔的夯土堡砸出半人深的坑;
还有那艘喷着黑烟的怪船,两侧轮子转得飞快,连桨橹都不用。
“阿玛,”
岳托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块刚从楯车上拆下来的木板,
“前面的山道更窄,楯车怕是还得陷,要不……”
“让旗丁们把楯车暂时存在附近的部落里,等过了雨季再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