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可立走到水密隔舱旁,伸手敲了敲隔板,声音清亮:
\"士弘兄,这漕船的骨头架子看着比炮艇单薄不少。\"
\"礼卿兄说得是。”
沈有容笑道,
“炮艇要扛火炮,船肋得密、得硬。”
“漕船装的是粮食,讲究舱多、轻便,船肋疏些反倒能多装几石米。”
“您瞧这隔舱板,薄是薄,却都是用松木片浸了桐油煮过的,泡在水里三年不烂。\"
\"何止结构不一样,连木料都挑着来。”
李国助蹲在船尾看舵杆,接口道,
“炮艇用的红松,讲究个硬实;”
“漕船用落叶松,韧性好,万一撞了浅滩,舱板弯而不裂,修起来也省劲。\"
他指着隔板的拼接处,
\"您看这腻子,加了蛎壳灰,干了比石头还硬,水渗不进去,”
“炮艇可不用这法子,它靠的是铁箍勒紧。\"
徐光启望着角落里的蒸汽起重机,摸了摸胡须:\"看来这廉司南机在这里倒清闲些。\"
\"漕船部件轻,\"
洪升接过话头,
\"除了那根三丈长的主龙骨,其余的工匠们抬着便走。”
“不像炮艇的船肋,非得机器吊不可。\"
袁可立绕着船身转了半圈,忽然停在滑道入口处,眉头微蹙:
\"说起来,这地窨子是半地下的,按理该比江面低,”
“可方才见炮艇船坞的滑道,倒像是往江里倾斜的,造好的船可以顺着滑道滑进江里。”
他突然扭头看向李笃培,
“汝植兄,你是如何做到让地窨子船坞高于江面的?\"
其他人也都看向李笃培,他正低头检查坑壁的红松桩,闻言直起身,笑道:
\"礼卿兄真是明察秋毫呀!这便是选址的巧思了。”
“咱们选的江岸是缓坡,每向两边延伸十丈便抬升六尺,”
“船坞虽在坡上下挖了四尺五寸,底部却比江面还高出一尺五寸呢。\"
他用手比划着坡度,
\"就像把船坞建在台阶上,滑道顺着自然坡势往外延伸,”
“船造好后,解开固定的绳索,借着自重便能滑进江里。\"
\"原来如此。\"
袁可立点头,目光扫过地面,见落叶松地板上有些许湿痕,
\"只是这地面看着有些潮,眼下是冬天,若来年开春融了冰,雪水、地下水都涌进来,这地窨子岂不要被水淹了?\"
\"不错,开春融冰期确实会有积水,比冬天多不少,”
李笃培瞥了墙角的盲沟,里面填着碎石,
“雪水顺着地表流进来,地下水也往上渗,一日之内能积下十四五石呢。\"
他顿了顿,继续道,
\"不过那时天暖了,便可在外面露天造船,还能造更大的船。”
“至于地窨子里的积水,子先兄的改进的廉司南机派得上用场,”
“用它驱动的抽水机一个时辰能抽五十石水,不到一刻钟便能排干净。”
“再说咱们早有准备,地板有排水坡度,地板下面铺了一尺六寸厚的碎石和炉渣。”
“沿墙还有盲沟,水往渗水井里流,淹不了船。\"
\"去年冬天试造过一艘小漕船,”
洪升突然开口补充道,
“开春融冰时抽了三天水,船滑进江里时稳稳当当的。”
袁可立望着滑道尽头,仿佛已看见船下水的景象,朗声笑道:
\"既懂借地势,又会用机器,难怪敢在这苦寒之地造船。”
“这般看来,开春的作战计划的执行有保障了。\"
火塘里的松木噼啪作响,将众人的影子投在漕船的骨架上,像一群正在生长的树。
沈有容正指着漕船的水密隔舱讲解麻丝腻子的用法,忽闻外面传来一阵沉闷的突突声,像有巨兽在地下低吼。
\"预制件工坊的机器怕是又开足了马力。\"
他笑着拢了拢披风,
\"咱们去瞧瞧那边的蒸汽锯开大料吧。\"
众人辞了漕船船坞的工匠,踩着结霜的木栈道往西北走。
\"昨儿领的红松够做三根主龙骨,”
韩溪亭的账本在怀里揣得严实,边走边念叨,
“照玄扈先生那机器的性子,这会子该剩半根了。\"
\"夫人这账本比船肋还准,漏了半寸都能算出来。\"颜思齐在旁打趣。
说笑间,前方地窨子的门帘下透出暖光,那突突声愈发清晰,混着木材断裂的脆响。
掀开牛皮毡门帘,一股混杂着松脂与铁腥的热气扑面而来。
这座半地下工坊与先前的船坞格局无二,只是空气中飘着细密的木屑,在火塘与气窗透进的光线下浮沉。
最惹眼的是中央那台蒸汽锯木机,红松基座上立着丈许高的铁皮机身,
最上头是立式汽缸,锃亮的铜制缸体直挺挺竖着,像根粗壮的金属柱子,
缸顶的蒸汽阀不时哧哧喷出白汽,在暖空气里凝成细水珠。
汽缸下方连着黄铜制造的分离式冷凝器,弯弯曲曲的铜管从缸侧伸出来,
末端垂着个铜制接水盘,冷凝水正嘀嗒嘀嗒往下掉,
在盘里积了小半盘,偶尔溅出几滴,打在基座的红松上,洇出深色的湿痕。
汽缸底部连着曲柄连杆,铁制的连杆随着活塞上下往复运动,哐当哐当地带动着横轴转动。
横轴一头连着直径约莫三尺的铁锯片,锯齿闪着寒光,此刻正滋滋地啃着一根四五丈长的红松。
连杆每上下一次,锯片便飞速转半圈,木屑像雪片般从切口处炸开,
有的粘在工匠的羊皮袄上,有的落在蒸汽阀喷出的白汽里,转眼就被烘成了细粉。
旁边的蒸汽刨床结构相仿,只是曲柄连杆连着的不是锯片,而是铸铁台面上的刨刀架。
一根约莫两丈长的落叶松木板被铁钳死死夹住,刨刀随着连杆运动来回滑动,
沙沙声里,薄如蝉翼的木片卷着圈儿飞出来,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一个工匠蹲在刨床旁,手里攥着木尺,眼睛紧盯着刨刀走过的痕迹,嘴里不停念叨:
\"再深一分,再深一分......\"
工坊东侧堆着成排的预制件:
龙骨被架在木架上,最粗的一根足有一尺二寸宽,表面用炭笔标着\"炮艇主龙骨\";
肋骨堆成扇形,曲率各不相同,有的用落叶松制成,弯度平缓,有的是白桦木,弧度陡峭,旁边木牌写着\"漕船肋三\";
船板码得整整齐齐,薄的三寸,厚的五寸,边角都削着倒角,显然是炮艇用的防冰棱船壳板;
桅杆则竖在角落,最粗的一根丈许长,顶端削出榫头,正等着装横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