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林和使节团登上了叶塞尼亚人安排的列车,列车开往北方叶塞尼亚帝国的首都伏尔格勒。
列车上。
叶塞尼亚的专列内部装饰着深色的木材和厚重的青铜饰件,风格粗犷而压抑,与希斯顿流线型的优雅设计截然不同。
窗外的景色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壮美铺展开来。
无垠的雪原延伸至天际线与铅灰色的低云融为一体,仿佛世界尽头。
墨绿色的针叶林(雪松、冷杉)如同披着冰雪铠甲的沉默军团,密密麻麻地覆盖着起伏的丘陵,林间积雪深可及腰,偶尔能看到被厚雪压弯乃至折断的枝桠,呈现一种僵硬的死亡姿态。
列车穿过建设在冰湖上的高架桥,透过车窗,洛琳能够看到窗外巨大的冰湖像抛光的黑曜石镜面般镶嵌在雪原上,边缘冻结着嶙峋的冰凌,反射着惨淡的天光。
河流并未完全封冻,在厚重的冰层之下,可见幽暗的墨绿色水流裹挟着浮冰,以一种沉缓而强大的力量继续奔流。
风雪是这片土地永恒的主旋律。
并非总是暴烈,但从未真正停歇。
细密的雪沫被狂风卷起,如同白色的沙尘暴,持续不断地扑打在车窗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村庄稀少而简陋,多是低矮的原木结构房屋,屋顶覆盖着极厚的积雪,烟囱里冒出细弱的灰烟。
偶尔能看到衣着臃肿、面容被冻得通红的农奴在深雪中艰难跋涉,或是驱赶着拉载木柴的矮种马,他们看到这列华丽的专列驶过,大多只是麻木地抬头望一眼,眼神空洞,很快又低下头去。
一种沉重的、几乎凝滞的寂静笼罩着这片土地,火车的轰鸣成了唯一不和谐却又微不足道的异响。
洛林、珂尔薇和唐吉诃德坐在一间相对独立的隔间内。
气氛沉默,只有列车行进时单调的轰鸣。
最终,是唐吉诃德打破了寂静。
他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过隔间门外若隐若现的叶塞尼亚卫兵的身影,声音压得很低,如同金属摩擦:“殿下,普加乔夫上校安排的‘随行人员’比预想的更多。这已经超出了常规外交护卫的范畴。”
洛林端起桌上一杯浓郁的、颜色深黑的茶,抿了一口,感受着那强烈的苦涩味在舌尖蔓延。
他放下茶杯,声音平静:“意料之中。我们毕竟是他们的敌国,而且还带着足以让他们寝食难安的铁棺,他们自然要牢牢看紧。”
珂尔薇轻轻搅动着杯中的药茶,氤氲的热气柔和了她清冷的面部线条。
她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中带着学者的审慎:“我总觉得叶塞尼亚人非常警惕,他们对我们的防备心极重。”
“那不是防备,珂尔薇小姐。”
唐吉诃德纠正道,眼神锐利。
“那是敌意。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和我们在边境线上用望远镜看到的那些叶塞尼亚哨兵一模一样。”
珂尔薇转过头对着窗户轻轻呼出一口气,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呵出一小片白雾。
“如此辽阔,却又如此……窒息。生命在这里似乎只是为了对抗严寒而存在。”
“我最近看了一些资料,叶塞尼亚底层民众的关节疾病和冻伤发生率高的惊人。这种严酷的环境,确实塑造了他们坚韧甚至残酷的民族性。”
洛林的目光掠过远处一个在风雪中蹒跚独行的模糊人影,语气低沉:“广袤的国土,匮乏的宜居地,严酷的生存环境。这让他们既极度渴望温暖富饶的土地,又极度排外和警惕。你看那些边境堡垒,不是为了扩张,更像是在恐惧驱使下筑起的坚冰高墙。”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划过,留下短暂的水痕。
就在这时,隔间的门被轻轻敲响。
唐吉诃德瞬间肌肉绷紧,洛林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扬声道:“请进。”
门被推开,出现的却是黛莉安公主小小的身影。
她似乎刚刚从母亲那里过来,身上还带着一丝寒意,精致的小脸上带着些许逃离沉闷后的雀跃,但那双大眼睛里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毕竟,周围都是陌生而冷硬的叶塞尼亚人。
“洛林,珂尔薇,还有唐吉诃德少校,上午好啊。”
她小声说着,溜了进来,很自然地在珂尔薇身边的空位坐下。
“母亲那边气氛好压抑,那些叶塞尼亚的嬷嬷们都不怎么说话。”
珂尔薇温和地笑了笑,将自己那杯温度适中的药茶推到她面前:“喝点这个吧,公主殿下,能驱寒安神。”
黛莉安捧起杯子,小口喝着,然后她趴在窗边,看着外面冰封的世界,脸上混合着好奇与一丝怯意:“伏尔格勒……也会这么冷吗?母亲说那里有很多金色的圆顶,雪落在上面,就像撒了糖霜的蛋糕。”
洛林温和地笑了笑,但眼神深邃:“会很冷,公主。但那种冷,不只是天气。伏尔格勒是建立在永不融化的冻土之上的城市,它的心脏和这里的土地一样冰冷。”
他顿了顿,像是在对珂尔薇和唐吉诃德说,也像是在提醒自己。
列车日夜不停,深入北境腹地。窗外的景色愈发苍凉壮阔,而车厢内的思绪也愈发深沉复杂。
经过漫长而令人疲惫的旅程,当列车最终在一声悠长沉重的汽笛声中缓缓减速时,窗外已不再是荒芜的雪原
一座巨大无朋的城市轮廓在漫天风雪中逐渐显现,如同蛰伏在极北之地的一头巨兽。
这就是叶塞尼亚帝国的心脏——伏尔格勒。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无数高耸的烟囱,它们如同巨树林立,不分昼夜地向铅灰色的天空喷吐着浓密的黑烟与蒸汽,与漫天飞雪交织缠绕,形成一种灰黑相间的、令人窒息的穹顶。
整个城市仿佛永远笼罩在一场工业与自然合谋的阴郁暴风雪之下。
空气里弥漫着煤灰、钢铁冶炼的焦糊味和冰冷雪花混合的独特气息,冰冷而刺鼻。
城市的建筑风格粗犷、庞大、沉重,充满了压迫感。大量使用深色花岗岩和钢铁作为建材,棱角分明,仿佛是为了对抗而非适应这片严酷的土地。
宏伟的公共建筑、教堂和贵族府邸无不拥有巨大的拱门、厚重的墙壁以及高耸的、带有繁复青铜装饰的尖顶或圆顶。
许多屋顶都建成陡峭的坡度,以防止积雪压垮。最具代表性的便是那些教堂,巨大的“洋葱头”圆顶并非希斯顿常见的金色,而是覆盖着暗金色的铜箔,历经风雪侵蚀和煤烟熏燎,呈现出一种黯淡、近乎黑色的绿锈光泽,在风雪中闪烁着幽暗的光芒,如同神话中巨人的头盔。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城市中大量低矮、拥挤、肮脏的工人居住区和贫民窟。
这些房屋多为简陋的木结构或砖石结构,彼此紧挨,狭窄的街道泥泞不堪,污水和积雪混合成黑色的冰泥。
风雪是伏尔格勒永恒的背景音。
比荒野更甚,这里的风被高楼峡谷切割成乱流,发出呜咽般的呼啸,卷起的雪沫和煤灰无情地抽打在一切事物上。
能见度很低,即使是在白昼,也需要路灯提前点亮——那是一种挂在粗铁杆上的瓦斯灯,玻璃灯罩内跳动着昏黄微弱的光芒,在风雪中摇曳。
列车最终沉重地停靠在伏尔格勒中央火车站那如同钢铁巨兽肋骨般的穹顶之下。
站台上,早已肃立着两排身材高大、穿着深蓝色厚呢军大衣、头戴护耳皮帽、手持带有刺刀的步枪的首都宪兵。
他们表情冷硬,眼神如同冰锥,无声地形成了一条通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冰冷的威慑力。
使节团成员们在宪兵的护送下走下火车,立刻被伏尔格勒特有的、混合着钢铁、煤烟和寒冷的空气所包围。
一名身着叶塞尼亚礼服的人走上前向塔利娜下跪行礼。
“欢迎叶塞尼亚帝国的公主塔利娜·伊格尔回家。”
那人站起身,亲吻了一下塔利娜的手背。
“尊敬的公主殿下,还记得我吗?我是宫廷总管瓦西里。”
塔利娜公主点了点头。
“我当然记得,带我们回冬宫吧。”
她下意识地将黛莉安拉近,用厚重的黑色毛皮斗篷将自己紧紧裹住。
队伍登上等待已久的、封闭严实的军用马车,在宪兵骑兵队的严密簇拥下,开始向传说中的冬宫进发。
马车碾过积雪和冻硬的烂泥路面,发出嘎吱的声响。
洛林透过结着冰霜的车窗,观察着这座北方巨城的内部景象。
街道宽阔,但异常肮脏。
辉煌的帝国建筑脚下,是触目惊心的贫困。
就在通往权力中心冬宫的主干道旁,在那些宏伟建筑投下的巨大阴影里,蜷缩着大量的人群。
他们衣衫褴褛,许多人仅仅裹着破旧的毛毯或塞满稻草的麻袋,暴露在外的皮肤冻得发紫。
男女老少都有,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抽走了灵魂。
他们挤在墙角、桥洞下,或是任何能稍微躲避风雪的地方,如同无声的幽灵。
一些人排着长长的、几乎凝固的队伍,等待着一口不知道何时才会发放的、稀薄的热汤。
空气中除了煤烟味,似乎还隐隐飘荡着一丝绝望和疾病的气息。
这与远处那些灯火通明、马车往来不绝的贵族区和宏伟的政府建筑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对比。
洛林皱紧了眉头,这一幕远比任何边境堡垒都更让他感到震动。
他微微侧头,对身旁如同石像般端坐的唐吉诃德低声道:“少校,魔法去问问,怎么叶塞尼亚帝国的首都会有这么多流民。”
唐吉诃德无声颔首。
在马车一次因拥堵短暂停歇时,他迅速而隐蔽地与车窗外一名带队的高级宪兵军官交谈了几句。
对方显然认出了他的军衔和希斯顿人的身份,语气带着戒备和不耐烦,但还是简短地给出了解释。
唐吉诃德缩回车内,车窗迅速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气。
他转向洛林,缓缓说道:
“殿下,问清楚了。今冬严寒提前数月降临,叶塞尼亚帝国南部产粮区遭遇罕见雪灾,粮食大规模绝收。各地储备粮不足,已爆发大规模饥荒,农奴……死伤惨重。”
“一年前就因为这个原因甚引发了数起农奴暴动,虽然很快被当地驻军和第一近卫军团极地熊镇压了下去,但……”
他的目光扫过窗外那些瑟瑟发抖的身影。
“……大量失去土地和家园的流民涌入了首都,指望叶塞尼亚帝国政府的救济活命。宪兵部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防止这些‘不安定因素’冲撞贵族区和重要设施。”
洛林沉默地听着,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一个抱着婴儿、几乎冻僵的年轻母亲眼神空洞地望着他乘坐的华丽马车驶过。
辉煌的帝都,风雪中的流民,冷酷的宪兵,还有远方那如同黑色山峦般巍峨耸立的冬宫……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一幅无比真实而残酷的叶塞尼亚帝国图景。
洛林沉默地望着窗外那绝望的景象,那双经历过贫寒与挣扎的眼底,掠过一丝深切的刺痛。
珂尔薇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和微微握紧的拳。
她明白,窗外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麻木的流民,瞬间击穿了洛林身为亲王的外壳,触碰到了他内心深处那个从未真正忘却的、来自贫民窟的少年。
洛林几乎没有犹豫,下意识地伸手探入礼服内袋,摸出了一个皮质钱袋。
叶塞尼亚帝国使用古老的贵金属货币体系,与希斯顿的纸币克朗不同,他此行特意兑换了大量金币和银币,以备不时之需。
“殿下?怎么了?”
唐吉诃德低声道。
洛林却仿佛没有听见。
他猛地推开马车车窗一小半,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和细微的煤灰瞬间灌入,吹动了他额前的发丝。
他没有看那些警惕的宪兵,目光直接投向路边蜷缩着的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几枚印着双头鹰徽记的叶塞尼亚银币从他手中抛出,划出几道微弱的银光,落在妇人身前不远处的雪地里。
起初是片刻的死寂。那妇人茫然地看着雪地里的银光,仿佛无法理解。
但下一秒,周围几个眼尖的流民如同被惊醒的饿狼,猛地扑了过去,争抢起来!
“钱!”
“是银币!”
“给我!”
小小的骚动瞬间爆发,更多的流民被吸引,如同潮水般向马车这边涌来。
他们伸出冻得通红开裂的手,发出含糊不清的乞求。
“大人!行行好!”
“老爷!给点吃的吧!”
宪兵们立刻紧张起来,厉声呵斥着,试图用枪托推开过于靠近的人群,维持通道。
“退后!都退后!不准靠近马车!”
洛林看着窗外混乱的景象,看着那些为了几枚银币而相互推搡、眼中只剩下最基本生存欲望的人们,眉头紧锁,手再次伸向钱袋,似乎想抛出更多。
唐吉诃德沉声道:“殿下,杯水车薪。而且,这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甚至可能被解读为故意制造混乱。”
洛林的手顿住了。
他看着窗外一个被推倒在地、很快又被踩踏的老人,宪兵粗暴地将他拖开。
一股无力感混合着愤怒涌上心头。
他当然知道这几枚银币改变不了什么,但他无法就这样冷漠地转过头去。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缓缓关上了车窗,将外面的乞求、呵斥和风雪声重新隔绝。
马车内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
只有车轮碾过冻土的嘎吱声和窗外模糊的喧嚣继续传来。
珂尔薇沉默地递过一方干净的手帕。洛林这才意识到,刚才探出车窗时,雪水打湿了他的袖口。
他接过手帕,轻轻擦拭。
他再次望向窗外,目光不再仅仅停留在流民身上,而是扫过那些冷酷维持秩序的宪兵,扫过远处巍峨却冰冷的宫廷建筑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