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迎接前任沙皇的的欢迎仪式,终于在一片复杂难言的气氛中草草收场。
沙皇彼得罗夫显然不想再多待一刻,叶卡捷琳娜和尼古拉交换了一个眼神,便由尼古拉上前,对康斯坦丁低声道:“哥哥,母亲还在等着。”
随后彼得罗夫、尼古拉兄,加上叶卡捷琳娜,带上一小队沉默的宫廷侍从,离开了喧嚣的大厅穿过冬宫漫长而寂静的走廊,向着皇太后奥尔加耶芙所在的寝宫走去。
靠近太后的寝宫,守卫的士兵无声地行礼,推开那扇沉重的寝宫大门。
康斯坦丁被众人簇拥着走在最前面。
众人进入了寝宫,房间内光线昏暗,只点着几盏长明灯,温暖却压抑。
御医和侍女们垂首肃立在角落,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来到了宽大的床榻旁,只见曾经雍容华贵的奥尔加耶芙皇太后如今已瘦得脱了形,如同一片枯叶深陷在柔软的羽绒被褥之中。
她的脸色灰败,双眼浑浊无神地半睁着,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
她的呼吸极其微弱,胸口只有极其轻微的起伏,每一次呼气都仿佛用尽了全力,而吸气则几乎难以察觉,生命的气息正清晰地地从她身上飞速流逝。
康斯坦丁站在床边,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那个生育了自己的女人身上。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了她片刻。
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激动的呼唤,甚至没有走近床边。
康斯坦丁那双忧郁的冰蓝色眼眸中,情绪复杂难辨。
有对母亲生命逝去的本能怜悯,也有意思一种冰冷的、无法跨越的隔阂。
尽管尼古拉坚称母亲的死与他妻女的惨案无关,但康斯坦丁内心深处无法消除那份怀疑和根深蒂固的芥蒂。
当年自己娶农奴之女为妻,并且决心改革农奴制。是自己的母亲和那些旧贵族们坚决反对,而且自己的母亲从来没有给妻子和女儿任何好脸色。
他甚至无法确定,在那场夺走他妻子和女儿生命的惨案,是否有太后奥尔加耶芙默许甚至参与的阴影。
能来看这最后一眼,对他而言,已然是念及生育之恩,仁至义尽。
他沉默地转过身,没有再回头看那张濒死的面容一眼,径直走出了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寝宫。
尼古拉和叶卡捷琳娜看着他离开,都没有出声阻拦。
叶卡捷琳娜轻轻叹了口气,走到床边,为母亲掖了掖被角,尼古拉则目光深沉地看着兄长离去的背影。
对于康斯坦丁而言,与母亲的最后一面,就这样在沉默与疏远中结束了。
康斯坦丁沉默地走在冬宫空旷而冰冷的走廊里,靴子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显得格外孤独。
他刚刚从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寝宫中走出,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既无悲痛,也无释然。
“康斯坦丁哥哥!”
身后传来叶卡捷琳娜略显急促的呼唤声和脚步声。
康斯坦丁停下脚步,但没有立刻回头。
叶卡捷琳娜快步追了上来,走到他身边。
两人并肩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
叶卡捷琳娜似乎想找些话来说,最终轻声开口道:“母亲她……其实最后这段时间,偶尔清醒时,会念叨你的名字……”
康斯坦丁没有回应这个话题,仿佛没有听见。
叶卡捷琳娜叹了口气,转而问道:“哥哥,你这次回来……打算住在哪里?现在的皇帝寝宫是彼得罗夫在住着。东翼还有几间一直空着的、供皇室成员使用的套房,都很宽敞舒适,我让人立刻去准备?”
康斯坦丁的脚步没有停,他沉默地走着。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叶卡捷琳娜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缓缓开口:
“就住……卡列尼娜的房间吧。”
叶卡捷琳娜的脚步顿了一下。
卡列尼娜的房间……那是康斯坦丁死去的妻子、那位出身农奴却被他深爱着的皇后的房间。
那套房间还连通着他那年仅9岁便夭折的爱女娜塔莎的小小闺房。
那地方,自从8年前的悲剧发生后,就被视为宫中的禁忌之地,几乎被彻底封锁遗忘。
叶卡捷琳娜张了张嘴,试图劝阻:“哥哥那间房间,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需要仆人打扫一下……”
“不用了。”康斯坦丁打断了她。
“我现在很累,只想休息一下。让仆人去把床铺收拾好就行,其他的……都不必动。”
叶卡捷琳娜看着兄长那写满疲惫和的侧脸,她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柔和了下来:“好……我这就吩咐人去准备。你需要什么,随时让仆人告诉我。”
康斯坦丁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继续向着记忆中那个既温暖又冰冷的方向走去。
康斯坦丁走到了房间门口,推开了那扇尘封已久的房门。
一股冰冷、凝滞、混合着淡淡霉味和旧木家具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仿佛推开了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匣子。
正如叶卡捷琳娜所说,这里已经多年无人踏足。
家具上浅浅的的灰尘覆盖了,但在叶塞尼亚帝国特有的严寒保护下,这里的一切似乎并未腐朽,只是如同陷入了深沉的冬眠。
时间仿佛在这里被冻结了,所有的布置,所有的物品,都凝固在了八年前那个灾难性的时刻,没有丝毫改变。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房间。
熟悉的梳妆台,上面还散落着几件简单的、不属于皇室奢华风格的饰品;靠窗的摇椅,卡列尼娜总喜欢坐在那里看书,阳光会洒在她柔顺的头发上。
壁炉架上摆放着几个粗糙却可爱的小陶偶,那是娜塔莎稚嫩的作品……
每一件物品都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刻意封锁了八年的记忆闸门。
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了床头柜上。
那里,静静地立着一个银质相框。玻璃蒙尘,却依旧能看清框中的照片。
那是三个人的全家福。
照片上的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脸上带着意气风发的笑容。他的手臂紧紧搂着身旁的妻子卡列尼娜。卡列尼娜穿着素雅的长裙,并非多么华贵,却笑得温柔而幸福,依偎在他的肩头。
而他的怀里,则抱着他们年仅8岁的女儿娜塔莎。
小娜塔莎穿着可爱的蕾丝裙子,手里抓着一个玩偶,对着镜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天真无邪,如同坠落人间的小天使。
康斯坦丁的指尖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记得那一天!他清晰地记得!
康斯坦丁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泪水模糊的视线死死盯着相框中妻子和女儿灿烂的笑容。
那尘封的痛苦记忆如同被点燃的引信,瞬间将他拖回了八年前那个地狱般的夜晚,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灼烧着他的灵魂。
那本是一个温馨的夜晚。
他陪着最爱的两个女人来到伏尔格勒金碧辉煌的国家大剧院。
剧院里上演着新排演的儿童木偶剧,舞台上色彩斑斓,诙谐有趣。
娜塔莎坐在他和卡列尼娜中间,兴奋得手舞足蹈,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小手指着舞台,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又依偎进母亲怀里。
卡列尼娜握着他的手,侧脸在剧院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无比温柔宁静,眼中洋溢着简单的幸福。
演出进行到一半时,一名军官穿过座位间的通道,来到他身边,低声而急切地在他耳边汇报边境哨所发现了敌军活动迹象。
康斯坦丁的眉头立刻锁紧。身为沙皇,军情如火。
他充满歉意地低声对卡列尼娜说:“亲爱的,边境有紧急军情,我必须去处理一下。你和娜塔莎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卡列尼娜理解地点点头,柔声道:“去吧,公务要紧,我们等你。”
小娜塔莎虽然有点不高兴,但还是乖巧地说了声:“爸爸快点回来哦。”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简单的一句“等我”。
竟成了他对妻女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一转身,竟是永别。
他随着军官快步走出喧闹的剧场,来到相对安静的剧院门厅,打算听部下汇报。
就在此时!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剧烈爆炸猛地从他们刚刚离开的剧院主观众席方向传来!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华丽的玻璃吊灯被震碎。
紧接着,是更加恐怖的、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惊恐尖叫和哭喊声!
浓烟和火光几乎瞬间就从剧场的大门和通风口喷涌而出!
康斯坦丁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卡列尼娜!娜塔莎!”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如同疯了一般就要朝着那已然化作火海的剧场入口冲去!
“陛下!不能进去!危险!”
身边的军官和闻讯赶来的剧院守卫们死命地拦腰抱住了他。他们四五个人才勉强将如同暴怒雄狮般的沙皇死死拉住。
“放开我!她们在里面!我的妻子和女儿在里面!让我进去!”康斯坦丁双目赤红,疯狂地挣扎着,嘶吼着,额头上青筋暴起,绝望几乎将他撕裂。
他眼睁睁地看着火舌迅速吞噬着华丽的剧院,听着里面传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却无法前进半步!
事后,内务部和大臣们组成的调查组给出了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结论”。
那枚被巧妙隐藏在剧场承重柱附近的硝酸甘油炸弹,其最初的目标,极有可能是他这位正在推动激进改革的沙皇本人。
只是阴差阳错,因为他临时被军情叫出剧场,意外地躲过了这致命的刺杀。
然而,这却让他最深爱的、毫无防备的妻女,替他承受了这毁灭性的结局。
这个意外,像最终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康斯坦丁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不仅仅是悲伤,更有无尽的愧疚是他离开了她们!
是他没能保护好她们!甚至……是因为他的改革,他的敌人,才为她们招来了杀身之祸!
而他自己,却可悲地“幸存”了下来。
这段回忆如同最残忍的酷刑,反复凌迟着他的灵魂。
他跪在亡妻的房间里,身体因剧烈的抽泣而颤抖,那场大火的灼热和浓烟的窒息感仿佛再次笼罩了他,让他痛不欲生。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冷漠、所有用八年苦修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在这间凝固了所有幸福与绝望的房间里,在这张定格了最后温馨的全家福面前,轰然倒塌!
巨大的、无法承受的痛苦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八年来压抑的悲伤、绝望、愤怒、思念、愧疚……所有情绪如同火山般猛烈爆发!
“呜啊……卡列尼娜!娜塔莎!对不起啊,是我对不起你们……啊啊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而积满灰尘的地板上。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似乎想要触摸那相框中再也无法触及的笑容,最终却只能无力地撑在冰冷的地面上。
这一刻,他不是前任沙皇,不是苦修士,只是一个被命运残忍地夺走了一切、心碎欲绝的男人。
过了一小会儿。
叶卡捷琳娜带着几名捧着干净寝具和打扫工具的仆人,悄无声息地推门走了进来。
当他们看到康斯坦丁跪倒在地抽泣的背影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叶卡捷琳娜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心痛,但她迅速抬起手,示意仆人们保持安静,不要打扰他。
她明白,这积压了八年的悲痛,需要一场彻底的宣泄。
她无声地指挥着仆人们开始动作极其轻柔地打扫房间,更换掉床上那套虽然依旧完好却早已失去温度的被褥枕套,尽量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弥漫的悲伤之灵。
做完这些,叶卡捷琳娜让仆人们先退到门外等候。
她自己则走到房间一角的小桌旁,那里放着一个小托盘,上面有几瓶她刚才特意让人取来的、最为浓烈的伏特加。
这种被南方希斯顿人戏称为“火水”的透明液体,是流淌在每一个叶塞尼亚人血管里的、对抗严寒与苦难的血液。
她拿起其中一瓶,走到依旧跪在地上、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康斯坦丁身边。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将那瓶未开封的烈酒,放在了康斯坦丁手边触手可及的地板上。
对于生活在北境苦寒之地、世代与严酷自然和命运抗争的叶塞尼亚人而言,悲伤和酒精,早已不是奢侈的情感或享乐,而是融入了他们日常生活的、近乎必需品般的存在。
它们一个用来铭记,一个用来麻痹;一个刻骨铭心,一个短暂遗忘。
康斯坦丁的哭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哽咽。
他伸出依旧微微颤抖的手,一把抓起了那瓶伏特加,用牙齿粗暴地咬开了瓶盖,将木塞和金属盖吐到一边。
然后,他仰起头,对着瓶口,狠狠地痛饮起来!
辛辣灼热的酒液如同火焰般滚过他的喉咙,冲入他的胃袋,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烧感。这生理上的强烈刺激,似乎暂时压过了那撕心裂肺的心理剧痛。
他喝得又急又猛,仿佛要将所有的悲伤、愧疚、愤怒和绝望,都随着这烈酒一同灌入体内,燃烧殆尽,或者彻底麻痹。
他不在乎,只是闭着眼,拼命地灌着酒,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叶卡捷琳娜静静地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兄长用这种最叶塞尼亚的方式处理着他的痛苦,没有劝阻,也没有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