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伊戈尔的面色铁青,如同北境的寒冰一样。
他离开皇帝那弥漫着甜腻腐朽气息的寝宫,沉重的军靴踏在冬宫漫长而空旷的走廊上,每一步都发出清晰而冷硬的回响。
他回到自己的书房,那间充斥着地图、报告和冷冽空气的权力巢穴。
“嘭”地一声,他猛地将肩后那件厚重的将官披风扯下,近乎粗暴地甩在宽大的椅背上。
他无法坐下,像一头被囚禁在铁笼中的受伤猛虎,在铺着深色地毯的房间中央烦躁地踱步。
脑海中,愤怒与不甘如同冰冷的北海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刷着他紧绷的神经。
一切缘由,要追溯到一年之前。
帝国的粮仓与苦寒之地——萨马尔区发生了一场重大的农奴叛乱
那些世代被枷锁与苛捐杂税碾入泥土的农奴,那些被贵族鞭挞、视若牲口的人们,终于在绝望的深渊发出了咆哮。
他们拿起锈蚀的草叉、生锈的砍刀,如同决堤的洪流,疯狂地冲向那些曾经象征着不可侵犯的贵族庄园与税所。
一时间烽火遍地,哀鸿遍野。
如果只是一群衣衫褴褛,鱼龙混杂的农奴那倒也没什么。然而,真正将叛乱是奉命前去平叛的帝国第12师团!
那个由农奴之子出身、凭借赫赫战功一步步爬上师长高位的马卡洛夫,竟然在阵前……倒戈了!
第12军团加入了农奴叛乱当中,背叛了叶塞尼亚帝国。
市长马卡洛夫麾下那些同样大多出身寒微的士兵,调转了枪口,将帝国的制式武器对准了曾经的友军部队。
就在这内忧如同毒瘤般恶性膨胀的致命时刻,帝国的世仇——希斯顿帝国,正与由教皇国领导的神圣联盟三国,在遥远的科拉夫王国境内陷入一场规模空前的拉锯战,双方精锐尽出,打得难解难分。
那本是叶塞尼亚等待了数年的、千载难逢的战略窗口!
此前两次流尽了帝国鲜血的北境战争,叶塞尼亚都未能从希斯顿那只钢铁巨兽口中,夺回那片被强行割占的、至关重要的乌纳尔什山脉南部。
那座蜿蜒如同巨龙脊背的山脉之下,沉睡着储量惊人的炽流金矿脉——那是驱动一切现代机甲的核心动力源,是帝国工业体系得以运转的鲜血。
也是叶塞尼亚能否重新崛起、洗刷屈辱的命脉所在!而他的另外一半却一直被希斯顿人死死攥在手里,成为勒紧叶塞尼亚脖颈的绞索。
“如果不是这场该死的、卑贱的叛乱……!”
尼古拉猛地一拳砸在名贵的红木办公桌上,巨大的力量让桌面的墨水瓶跳起,一道清晰的裂痕应声出现在光滑的木质表面。
他的指节瞬间泛红。
这本来是一场天赐良机,趁着一希斯顿帝国和教皇国神圣同盟陷入了战争的泥潭之中。
叶塞尼亚帝国只需要沉浸在背后偷袭,让希斯顿帝国负面受敌,就可以夺回另外一半的乌纳什山脉,还能让希斯顿帝国这个叶塞尼亚人世世代代的血海仇敌遭受重创。
可是,萨马尔燃起的冲天战火打乱了一切!
前线用于和希斯顿帝国对峙的最精锐的极地熊军团不得不被仓促调回,宝贵的战争资源被投入到残酷的内战泥沼之中。
偷袭希斯顿帝国的的计划,被迫无限期搁置,直至最终彻底错过了那稍纵即逝的战机。
这错失的天赐良机,像一根淬毒的尖刺,深深扎在尼古拉的心头,日夜不停地折磨着他。
尼古拉他今年还不到三十岁,作为沙皇彼得罗夫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以摄政大公的身份,实际执掌着这个庞大帝国日夜不休的沉重齿轮。
他胸怀吞吐天地的野心,也自认拥有匹配这野心的能力与意志。
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帝国在他那位荒唐兄长的阴影下,日渐衰败、腐朽,内心的焦虑与无力感如同藤蔓般日夜缠绕,几乎令他窒息。
彼得罗夫……一想到那个名义上的帝国最高统治者,他的亲哥哥,此刻或许又沉醉在那桶劣质火水酒或是那个女人的胸脯上。
尼古拉就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仿佛连呼吸都被宫廷那甜腻的腐臭所堵塞。
那个男人,将整个国家的命运、千万子民的生死,全然抛在脑后,他眼中闪烁的,只有酒精的迷醉和肉欲的浑浊。
这样的君主……如何能带领叶塞尼亚这辆沉重的战车,碾过历史的冰原,击败叶塞尼亚人的世仇希斯顿人,登顶泽拉大陆第一强国呢?
尼古拉猛地停下脚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冬宫前被严寒笼罩的广阔广场,无数黑点般的行人在其中匆匆穿梭。
象征着叶塞尼亚帝国伊戈尔王朝的白色双头鹰旗帜,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舒展却又显得无比孤独。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透过窗缝渗入的空气,那冰冷刺入肺腑,却让他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
眼中,一丝近乎残酷的狠厉光芒骤然闪过,如同雪原上饿狼盯上猎物时的眼神。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无论要采取何种……非常的手段。他都必须要让叶塞尼亚这艘巨轮挣脱泥沼。
哪怕……哪怕……要越过那个荒唐的沙皇。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密的雪,无声无息地覆盖了广场上灰黑色的石板路,仿佛要急切地掩埋一切污秽与痕迹。
尼古拉的目光穿透风雪,投向南方,投向那片希斯顿帝国广袤而富庶的土地的方向,视线最终隐没在无尽的风雪帷幕之后。
属于叶塞尼亚的、冰冷而残酷的棋局,方才……刚刚开始。
门外传来三声极有分寸的、近乎轻柔的叩击声,随即是侍从瓦西里那经过严格训练、恭敬而平稳的嗓音,穿透厚重的橡木门:“大公阁下,叶卡捷琳娜·伊戈尔殿下前来拜访。”
尼古拉猛地从翻涌的怒潮中惊醒,仿佛被冰冷的雪水泼面。
他迅速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而深沉,强行将脸上几乎要溢出的戾气与狰狞压回心底最深的囚笼。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深蓝色的眼眸已恢复了惯有的、近乎冷酷的平静
“请她进来。”
他的声音调整得平稳。
厚重的书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刹那间,外面走廊凛冽的寒气裹挟着细碎的、几乎看不见的雪沫涌进温暖的室内。
一个窈窕的身影随即步入,门在她身后被侍从轻轻合拢,将那丝寒意重新隔绝在外。
叶卡捷琳娜·伊戈尔身着一袭深紫色的丝绒长裙,裙摆长及脚踝,面料上用暗金色的丝线绣着繁复而古老的藤蔓纹饰,低调而华贵。
外罩一件毛色油光水滑的纯黑貂皮斗篷,兜帽边缘蓬松柔软的绒毛衬得她那张本就白皙的脸庞愈发显得晶莹剔透,如同冰雪雕琢。
她的步履轻缓而从容,轻轻走入了房间之内。
“欢迎光临,亲爱的叶卡捷琳娜姐姐。”
尼古拉迅速起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符合宫廷礼仪的微笑。
他走上前,依照最标准的贵族礼节,微微躬身,执起她一只戴着轻薄蕾丝手套的手,在其手背上落下一个冰冷的吻。
随后,他并未立刻松开,而是自然地牵引着她的手,引她到壁炉旁一张铺着厚实天鹅绒软垫的扶手椅前坐下,同时向侍从示意奉上热茶。
“在我这里,就不必如此拘泥于这些繁琐的礼节了,尼古拉。”
叶卡捷琳娜轻声说道,声音柔和。
她优雅地摘下手套,露出纤细而白皙的手指,接过侍从递上的描金细瓷茶杯,指尖轻轻拢着杯壁,感受着那透过瓷器传来的暖意。
“我刚从冬宫那边过来,听说,东边……萨马尔那边的麻烦,已经解决了。这真是个好消息。”
她的语气里带着欣慰,目光温暖地落在尼古拉脸上。
“是的,姐姐。谢尔盖耶维奇将军的电报刚到不久,我已经……亲自向陛下禀报过了。”
尼古拉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光滑的红木桌面,那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极力隐藏的疲惫与紧绷。
侍从悄无声息地退下,书房内只剩下壁炉柴火轻微的噼啪声。
起初,姐弟二人的对话如同冬日里缓缓流淌的溪流,围绕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边境地区罕见的暴风雪、冬宫暖房新培育的耐寒玫瑰能否成活……叶卡捷琳娜说起玫瑰时,眼中带着对美好事物的纯粹喜爱。
而尼古拉则心不在焉地应和着,话题不自觉又引向了北境军团的冬季拉练和后勤补给。气
话题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终究还是无可避免地绕回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名字。
提及彼得罗夫,尼古拉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绷紧了。
他端起早已微凉的红茶,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指节凸显出来。
“姐姐。”
他的声音陡然压得很低,仿佛怕被墙外的寒风听去,但那压抑不住的怒火却像毒蛇的信子般嘶嘶作响。
“你说……这样一个……一个只懂得把自己泡在酒精里,终日在那张肮脏的床上,在那些女人的肚皮上寻欢作乐的废物……他真的……配坐在那至高无上的皇座之上吗?”
他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每一个字都带着极致的鄙夷。
“我至今都无法理解!完全无法理解!我们的兄长,康斯坦丁陛下……他当年究竟是出于何种考量,才会将整个叶塞尼亚的命运,交到这样一个人手里?!”
叶卡捷琳娜静静地聆听着,没有立刻打断他这近乎叛逆的咆哮。
她只是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颊和那双燃烧着不甘与愤怒的蓝色眼眸,她美丽的眼中掠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切的理解,有难以言喻的同情,但也有一丝清晰可见的、深深的忧虑。
直到他将胸中的块垒倾吐一空,气息稍显急促地停下,叶卡捷琳娜才轻轻地将自己一口未动的茶杯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她站起身,裙摆曳地,无声地走到尼古拉身边。然后,她伸出手,轻轻地、安抚地按在了他紧绷如岩石的肩膀上。
“尼古拉。”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像磐石般沉稳,有一种能定住心神的力量。
“我明白。你心里的苦楚,你的委屈,还有你那为帝国燃烧的焦虑……我全都看在眼里,也感同身受。”
她微微停顿,目光投向窗外那一片苍茫的飞雪,语气变得深邃。
“这些年来,若不是你在这里苦苦支撑,叶塞尼亚这架庞大的帝国马车,恐怕早已……所以,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感到不甘。”
她的目光转回,重新落在尼古拉的脸上,俯下身,使得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严肃。
“但是,我的弟弟,彼得罗夫……他终究是沙皇,是康斯坦丁陛下亲自指定的、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有些话语,如同出鞘的利剑,一旦说出,便再也无法收回。它们带来的不是变革,往往是……无法预料的灾难。将它们埋藏在心底最深处,并非懦弱,而是……一种必要的忍耐。”
她按在他肩头的手微微用力,仿佛要将那份冷静注入他的身体:“你还如此年轻,尼古拉。伊戈尔家族的未来,叶塞尼亚的未来,沉重的担子已经压在了你的肩上。不要让愤怒的火焰灼伤你的理智,那绝非一位真正智者、一位领导者应有的品格。”
尼古拉紧绷的肩膀在她的言语和触碰下,一点点地、艰难地松弛了下来。
他抬起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叶卡捷琳娜,这位自幼便比他更加沉静、睿智的姐姐。
她总是能在他的世界即将被风暴撕裂时,用最平和却最有力的方式,为他锚定方向。
他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灼人的怒火随着冰冷的空气一同排出体外,最终,他点了点头,声音变得低沉而沙哑了许多:“我明白了,姐姐。你的话,总是对的。”
叶卡捷琳娜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清浅却真实的笑容,如同乌云缝隙中漏下的一缕阳光。
她伸出手,细心地替他理了理因先前激动而有些微乱的军服领口和领结,动作轻柔而自然。
“会好起来的,尼古拉。相信我。”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坚定的信念。
“只要我们还站在这里,只要伊戈尔家族还有清醒的血液在流淌,我们就绝不会让伟大的叶塞尼亚倒下。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信念吗?”
窗外的雪依旧无声无息地飘落,覆盖着整个冬宫,寒冷彻骨。
但这间弥漫着淡淡雪松气息和红茶暖香的书房里,空气却重新流动起一丝令人心安的暖意。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叩击声,打破了书房内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
“进来。”
尼古拉眉头微蹙,沉声应道。
门被推开,侍从瓦西里再次出现,脸上已不见了之前的平稳,取而代之的是显而易见的焦灼。
他先是匆忙地向屋内的尼古拉和叶卡捷琳娜躬身行礼,随即侧身让出通道,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大公阁下,殿下,阿廖沙王子殿下与索菲亚公主殿下到了。”
随着他的话音,两个年轻的身影带着一身冰冷的寒气走了进来。
阿廖沙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灰蓝色冬季常服,毡帽压得略低,遮住了部分眉眼,却露出线条清晰俊朗的下颌和紧抿的唇。
他身旁的索菲亚公主裹在一件毛茸茸的粉色斗篷里,兜帽边缘的白色绒毛衬得她的小脸愈发白皙,一双大眼睛如同林间受惊的小鹿,灵动却带着不安。
两人睫毛上都凝结着细小的、未来得及融化的冰晶,显然是一路顶风冒雪赶来,那份与生俱来的、冰雪般剔透的尊贵气质却丝毫未减。
叶卡捷琳娜见到他们,眼中瞬间漾起温柔而关切的笑意。
“阿廖沙,索菲亚?你们怎么也跑过来了?外面风雪正紧,看你们冻的,快过来暖和一下。”
阿廖沙率先摘下湿漉漉的皮手套,露出一双骨节分明却冻得发红的手,他有些急切地互相搓了搓,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完全压抑的颤抖,直接切入了正题:“叶卡捷琳娜姑姑,我们是特意来找您的。”
他顿了顿,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才继续道,语气沉重。
“奥尔加耶芙奶奶……她宫里的女官刚才匆忙来报,说……说奶奶的情况很不好,恐怕……快不行了。”
“什么?!”
尼古拉和叶卡捷琳娜几乎在同一瞬间失声惊呼,脸上的血色如同被瞬间抽空,变得一片苍白。
奥尔加耶芙皇太后——他们三人(尼古拉、叶卡捷琳娜以及那位荒唐的皇帝彼得罗夫)共同的母亲。
这位年逾八十,帝国皇室最尊贵的老人,虽然身体日渐衰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快不行了”这样直接而危急的消息,依旧如同晴天霹雳。
叶卡捷琳娜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深紫色的貂皮斗篷下摆扫过扶手,发出窸窣的轻响。
她的声音再也无法保持一贯的沉静,带上了一丝明显的慌乱:“快!我们……我们快过去!立刻就去!”
尼古拉一把抓过搭在椅背上的厚重披风,动作迅疾地甩到肩上,甚至来不及系好扣带,便率先大步朝着门外走去,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沙哑:“走!”
阿廖沙和索菲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担忧,立刻紧随其后。
四人不再多言,快步穿过冬宫漫长而空旷的走廊,急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
门口,得到消息的侍从早已备好了温暖的封闭马车。车夫见到他们出来,连忙掀开厚重的、用来隔绝寒气的毛毡车帘。
凛冽的寒风立刻卷着雪粒扑面而来,打在脸上如同细小的冰针,刺骨的寒冷,但此刻无人顾及。
“去内宫!最快速度!”
尼古拉踏上马车时,对车夫低吼道,声音因内心的焦灼而更加沙哑。
马车迅速启动,包裹着铁皮的车轮碾过宫道上新积的松软积雪,发出持续而沉闷的“咯吱”声响,在这被风雪笼罩的、寂静得可怕的冬宫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刺耳。
车厢内,无人说话。只有彼此压抑着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车轮碾压冰雪的单调噪音。
马车在风雪中一路疾驰,朝着冬宫最深处的、皇太后居住的宁静寝宫方向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