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结在掌心硌出浅浅的印,像枚微型的锁,把那些飘在时光里的影子都锁成了团温热的雾。雷的机械指节扣着我的手腕,金属凉意混着他掌心的汗,在月光下酿成种特别的温度——比阳光软,比炉火轻,是专属于我们的,带着点笨拙的暖。
村道两旁的灯笼晃悠悠的,把“镜月村”三个木牌照得发红。刚修完祠堂铜镜的老木匠蹲在门槛上抽烟,见我们走过,磕了磕烟灰笑:“新镜挂稳了?阿月那丫头要是看见,保管又要缠着先生学铸镜。”烟圈在他嘴边散了,混着桂花香飘过来,我才发现墙根的桂花树开得正盛,花瓣落了雷一肩,他却没拍,怕惊动了这满肩的碎金似的。
“当年阿月先生就是踩着这路去的山洪里,”雷突然停步,机械臂指着石板上道浅沟,“这是他的脚印,被水冲了三十年还在。”我蹲下去摸,沟里积着的雨珠凉丝丝的,映出我们俩的脸,挤在一块儿,像颗双心的玻璃珠。
走到村尾的老井时,井台上的铜镜突然亮了。镜面里浮出个穿粗布衫的少年,正把块铜镜往井里放,身后跟着梳羊角辫的小姑娘,辫子上的红头绳晃得人眼晕。“先生,这镜能照见水里的鱼吗?”“傻丫头,这是引山洪用的,等你长大了就懂。”少年转身时,我猛地攥紧雷的手——那眉眼,那说话时微微偏头的模样,和雷拆机械臂时一模一样。
镜面突然晃了晃,影像碎成片,又慢慢拼成新的画面:少年举着铜镜冲进洪水里,铜镜的光在浪里开成朵银莲,他回头喊“阿月,照顾好自己”,声音被浪咬得七零八落。阿月的哭声混着雨,像根被扯断的线,“先生——”
“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回不来。”雷的机械臂烫得吓人,我摸了摸镜面,冰凉的玻璃上竟沾着滴温热的水,不知是阿月当年的泪,还是此刻雷落在上面的汗。井里的水突然漾起圈涟漪,浮出块生锈的铜镜,雷捞起来时,背面的刻字已经模糊,只“月”字的最后一笔,像道没说完的晚安。
我们坐在井台上擦铜镜,雷的机械指腹蹭掉锈迹,露出底下的纹路——竟是朵荷花,和我发簪上的一模一样。“你看,”他把镜面对准月亮,光落在我发间,“阿月的先生,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个人带着荷花来陪她?”
远处传来弟子们的歌声,是镜月水花的老调子,“镜照月,月照人,人照镜中痕”,唱得慢悠悠的,把月光都唱软了。我把同心结解下来,缠在雷的机械腕上,红绳绕了三圈,像给时光打了个结。“这样,你拆机械臂时,就能看见我了。”
他突然把我拽进怀里,机械臂箍得很紧,金属壳抵着我的额角,有点疼,却让人想掉眼泪。“再也不拆了,”他声音闷在我颈窝,“这臂甲上的荷花,得和你发簪上的凑成一对。”守镜的第五夜,我被铜镜的光晃醒。雷趴在祠堂的供桌上睡着了,机械臂还搭在拼好的大铜镜上,指缝漏下的光在他脸上织成张网,网住了眼角的泪——他又梦到先生被洪水卷走的画面了。
我踮脚摸他的脸,指尖刚碰到他下巴的胡茬,镜面突然“嗡”地响了。所有小铜镜的光都往大镜上涌,拼出片流动的洪水里,阿月正举着先生留下的铜镜,往高处跑,怀里抱着个襁褓,里面的婴儿吮着手指,襁褓角绣着朵荷花。“这是……”我惊得捂住嘴,雷猛地醒了,机械臂的光瞬间暴涨。
“是镜月村的第一个孩子,”白衫女子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的桂花羹冒着热气,“阿月后来没再嫁人,守着这孩子和满村的铜镜过了一辈子。她说,先生的铜镜能引洪,也能引新生命。”
镜面里的阿月渐渐老了,抱着长大的孩子在井台上铸镜,孩子手里的荷花发簪,和我头上的不差分毫。“原来我们的缘分,在几十年前就结下了。”雷把我往怀里带了带,机械臂的光落在镜中的荷花上,那些花瓣突然活了,顺着光爬出来,落在我们脚边。
天亮时,村民们扛着新铸的小铜镜来祠堂。孩子们的镜面上刻着乳牙印,姑娘们的镜背镶着珠花,老人们的镜柄缠着绒布——都是他们最珍贵的东西。雷突然拉着我往铸镜坊跑,坊主正在熔铜,火光照得他满脸通红。“我要铸面镜,”雷把机械臂贴在熔炉边,金属遇热发出轻响,“背面刻两朵荷花,要缠着的。”
铜水倒进模具时,我看见雷的机械臂上,同心结的红绳正慢慢融进金属里,变成道红纹,绕着两朵荷花转了三圈。坊主说,这叫“缠枝莲”,越戴越亮,能照见三生三世的影。
取镜那天,全村的铜镜都来道贺。大铜镜里,阿月和先生的影、我们的影、孩子们追跑的影,叠在一块儿,像幅会动的画。雷把新镜挂在祠堂最显眼的地方,镜面里的我们正往井台走,他的机械臂牵着我,我的发簪晃啊晃,晃成了阿月当年的红头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