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尼·金斯基总觉得德里镇的雾带着一股味道。不是佩诺布斯科特河的水腥味,也不是造纸厂排出的那种刺鼻的化学硫磺味。这是一种更深层、更私密的味道,像是一罐打开太久、内壁凝满了水汽的廉价牛肉罐头,又像是你路过老旧殡仪馆时,从那排气的风扇里偷偷溜出来的一丝甜腻、油腻的香气——那是防腐液和某种无法言说之物混合的味道。
他就在镇公务局那栋丑陋的砖混大楼里工作,那楼看起来像个巨大的、被遗弃的洗衣机,方方正正,毫无生气。每天早上,肯尼都会开着他那辆总喘着粗气的旧雪佛兰路过“欢迎来到德里镇”的牌子,牌子底下不知被谁用红漆喷了一行小字:“想人前显贵,先学会吃屎”。
停车场的沥青地面总是黏糊糊的,即使是在干燥的秋天。他的皮鞋踩在上面会发出一种轻微的、让人不舒服的剥离声。
“证件,金斯基。”门卫卡尔从岗亭的小窗里伸出手。那只手总是湿漉漉的,指关节粗大,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泛着油光的灰白色。今天,肯尼注意到卡尔的制服袖口上沾着一小片亮晶晶的、像是脂肪或者骨髓的污渍。岗亭的内壁上贴着一张新的备忘录,打印的字体很大:“团队精神就是一切。共享午餐,共享成功。———管理部”。
走进大楼,那股味道更浓了。是消毒水,没错,是旧纸张和咖啡,但底下涌动着别的东西。那是一种炖肉的、几乎可称为丰盛诱人的香气,但它却让肯尼的胃袋轻微地痉挛起来。它让你想起童年时外婆家感恩节的大餐,但记忆的角落里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腐烂,一只被遗忘在碗柜后面的火鸡,也许。
经过布告栏时,他瞥了一眼自己的影子:一个三十岁出头却已开始谢顶、眼镜片因为油腻而总是显得模糊的男人。布告栏里贴着月度“团队贡献者”的照片,他们的笑容灿烂得有些过分,皮肤光滑得不像真人,眼睛里有一种肯尼无法理解的、灼热的饥渴。
统计处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迎接他的是熟悉的景象和那股更加强烈的炖肉香气。他的上司,鲍勃·叶利钦,正站在玛吉大姐的桌前,手里捧着一个印着“德里镇徽”的保温桶。鲍勃的脖子总是很红,今天尤其如此,一道新鲜的、像是缝线似的疤痕从他衣领下露出来,随着他吞咽的动作微微搏动。
“肯尼!我的男孩!”鲍勃喊道,声音洪亮得有些不自然,“快来,刚到的‘镇级特供’。听说这批混合了独立战争时期民兵的遗骸!地道的老缅因风味!”他挥舞着一把不锈钢勺子,勺子里是一种浓稠的、闪着珍珠母光泽的胶状物。
肯尼的喉咙发紧。“谢了,鲍勃,我……我昨晚可能吃了不好的蛤蜊。”
鲍勃的笑容瞬间冷却了一下,但很快又变得更大、更热切。他凑近肯尼,那股甜腻的肉味几乎令人窒息。“听着,孩子,”他低声说,声音像是从油腻的管道里传出来,“别犯傻。想想汤姆·希金斯。他就是不肯……融入团队。现在他在班戈市扫大街呢。你想扫大街吗,肯尼?你想让你老婆朱迪和 little mikey 过那种日子吗?”
肯尼退缩了。他坐回自己的格子间,那张破旧的转椅发出一声呻吟。办公室的地毯是墨绿色的,据说用的是回收的渔网制成的纤维。但有时,肯尼会觉得地毯在轻微地起伏,像是下面有潮水在涌动。有一次他的钢笔掉了,他弯腰去捡,手指无意间擦过地毯表面,那触感根本不是纤维,而是某种……湿冷的、类似菌丝或者内脏黏膜的东西。他猛地缩回手,一整天都觉得手指黏糊糊的。
对面工位的辛迪的公文包今天格外不安分。那是一个看起来相当昂贵的皮质公文包,但它的搭扣有时会自己弹开。今天,它又弹开了,一只苍白、浮肿、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污垢的手猛地伸出来,抓走了辛迪刚刚整理好的一叠报表。辛迪面无表情,习惯性地用文件夹拍打了那只手一下。公文包里传来一声满足的、湿漉漉的咂嘴声,然后缩了回去,搭扣咔哒一声扣上。
“别像个胆小鬼似的看着,”辛迪说,甚至没有抬眼看他,“它只是饿了。总比财务部苏珊的那台‘碎纸机’好,上周它吞了整个实习生,只吐出来一副眼镜和一只鞋。”
午餐时间,食堂的菜单上写着:“外婆炖肉”、“惊喜肉丸”、“肉汁奶酪薯条”。那肉汁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发黑的棕色,上面浮着油花,散发着那股无处不在的、令人作呕的香气。肯尼啃着自己带来的干巴巴的火鸡三明治,躲在消防通道门口抽烟。两个穿着经理级别衬衫的男人站在不远处,低声交谈,他们的声音在空荡的楼梯井里产生回音。
“……这批从印第安岛古墓地挖出来的原料质量不行啊,粘稠度不够……”
“知足吧,老比利说他那边新弄到了一批从95号州际公路车祸现场来的‘新鲜货’,情绪价值极高,充满了恐惧和肾上腺素,提炼出来的‘进取心精华’绝对够劲……”
肯尼的烟掉在了地上。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撞到一个人。是档案室的艾莉森老太太,她瘦得像一根柴火,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显得极大。
“孩子,”她嘶哑地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手指像冰冷的鸟爪,“别碰今天的特供肉丸!千万别!”她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急剧收缩,“他们往里掺了从‘那边’运来的东西……吃了,你就再也不完全是你自己了!”她飞快地把一个用蜡纸包着的东西塞进他手里——那是一块硬得能砸晕狗的黑麦面包,闻起来有泥土和墓穴的味道。“吃这个。我用自己的方法做的。”
下午三点,全体会议。不是去会议室,而是沿着楼梯往下走,深入这栋建筑从不对外人开放的地下部分。空气越来越冷,那股炖肉的味道被一种更原始、更血腥的铁锈味和化学溶剂味取代。楼梯墙上的油漆剥落,露出下面暗红色的、仿佛永远潮湿的砖块。
最后,他们停在一扇巨大的、像是银行金库门的钢铁大门前,门上用红漆喷着:“物资回收与再利用中心 - 加工区”。
“骄傲的时刻,同事们!”鲍勃·叶利钦喊道,他的脸兴奋得发紫,脖子上的缝线疤痕裂开了一点,渗出一滴亮黄色的油状物,“为了表彰我们部门在‘资源优化’方面的卓越贡献,特许我们参观‘精华’提纯过程!”
门滑开了。里面的景象让肯尼的血液几乎冻结。
这是一个巨大的、回声隆隆的洞穴般空间。巨大的、沾满深褐色污渍的不锈钢搅拌罐正在轰鸣运作。穿着厚重橡胶围裙和面罩的工人们(他们的动作僵硬得不似活人)正用巨大的铲子,将一堆堆难以名状的、粉色、红色和白色的粘稠物铲进进料口。中央的离心机发出巨大的嗡鸣,里面旋转着彩虹色的、像是油脂和血液混合的液体。一些金黄色的、如同蜂蜜般浓稠的液体被分离出来,通过管道吸走。而剩下的、灰黑色的、渣滓一样的东西则哗啦啦地掉到一条传送带上。
厂长通过一个生锈的麦克风宣布,声音被扭曲得如同恶魔:“……经过二十七道专利工序,我们提取出最纯净的‘雄心萃取液’!它将直接供应给州议会……呃,我是说,镇管理委员会!”
肯尼感到眩晕。他的目光追随着那条传送带,看着那些灰黑色的残渣被塑形、压缩成一块块砖头状的东西,然后被自动包装机用印着“德里镇标准营养补给 - A级效能”的蜡纸包好。升降机的门开着,他看到那些“营养砖”正被一箱箱地运往……楼上的食堂。
那天晚上加班,肯尼发现自己的钢笔漏水了。流出来的不是蓝墨水,而是一种暗红色的、带着铁锈味的粘稠液体。当他试着吸墨时,墨水瓶里传来一声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
九点整,灯光骤灭。只有鲍勃·叶利钦办公室的毛玻璃窗后,透出一种诡异的、绿幽幽的磷光。鬼使神差地,肯尼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透过锁孔向内窥视。
鲍勃跪在地上。他的西装外套扔在一旁,衬衫后背裂开了,三根苍白、滑腻、像是巨大昆虫节肢的东西从裂缝中伸出来,正在空气中缓缓摆动。他正用一把金色的勺子,刮取从墙壁裂缝里渗出的、沥青一样浓稠的黑色物质,贪婪地塞进嘴里。那黑色物质中,似乎有无数细小的、如同沙粒般的眼睛在浮动,发出细微的哭泣声。
“还不够……”鲍勃呻吟着,声音含混不清,像是嘴里塞满了淤泥,“需要更多……需要新车祸的……需要新鲜的‘绝望’……”
肯尼逃了。他像个小偷一样溜出办公楼,冰冷的夜空气灌入他的肺部,却感觉不到丝毫清新。佩诺布斯科特河上的雾是血红色的。在桥洞底下,他看到一群影子蜷缩在一起,传递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罐。一个人抬起头,他的半边脸没有了,露出森白的骨头和空洞的眼窝。
“来一口吗,朋友?”那影子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墓土泡的月光酒。比那狗娘养的‘镇粮’干净多了。”肯尼接过罐子,指尖碰到对方冰冷的手指,他突然认出那残缺的制服——这是镇中心战争纪念碑上刻着的名字之一,一个在诺曼底登陆战中牺牲的小伙子。
他狂奔回家,却发现自家的门把手上,挂着一个用铁丝扭成的、粗糙的镇徽。屋里的所有镜子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油腻的水汽。水龙头里流出的水,是浑浊的珍珠灰色。
凌晨三点,电话铃声像警报一样炸响。听筒里传来艾莉森老太太扭曲变调、充满静电杂音的声音:“跑!肯尼!他们知道你没吃……‘清理队’已经派出……他们闻得到谁没吃……”
沉重的、缓慢的撞门声从楼下传来。肯尼能听到一种低沉的、满足的咕噜声,像是某种巨大的猫科动物,还有金属被撕裂的声音——那是他的前门。他疯狂地撕开艾莉森太太给的黑麦面包,里面掉出一枚锈蚀的十字架和一张卷着的纸条。
他从后院的防火梯爬下,冰冷的金属硌着他的手心。在他身后,家里的窗户爆裂开来,传来他妻子朱迪惊恐的尖叫,但叫声很快被一种巨大的、湿漉漉的吞咽声淹没了。
他头也不回地冲进黑暗里。
此后数月,肯尼成了流浪汉,沿着铁路线逃亡。他在刘易斯顿见过整个拖车公园的居民分食一具从天上掉下来的、长着翅膀的怪异尸体;在奥古斯塔,他差点被一个伪装成招聘中心的工厂抓走,听说那里用活人提炼“忠诚溶剂”。越往北走,空气里那股甜腻的炖肉味越淡。
当他最终拖着破碎的身体,跪倒在阿拉加什荒野深处一个破败的小木屋门前时,一个穿着旧法兰绒衬衫、眼神如同古老岩石般的老人用煤油灯照着他的脸。
“灵魂还没被完全污染,”老人喃喃道,声音粗粝,“但你想清楚了吗,孩子?拒绝‘镇粮’,意味着你永远是个局外人,是个穷光蛋,是个‘孙子’。永远别想‘人前显贵’。”
肯尼抬起头,他的眼镜早就碎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晰。他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混合着恐惧、疲惫和一丝疯狂的笑容。
“至少,”他沙哑地说,“老子不用再吃屎了。”
老人愣了一下,随即,木屋深处传来低沉的笑声。肯尼看到黑暗中亮起一双双眼睛——那是几十个、上百个和他一样选择了“饥饿”而非“同流合污”的人。他们像守夜人一样,守护着木屋中央那堆小小的、却燃烧得异常明亮的篝火。
而在德里镇,鲍勃·叶利钦正在庆祝自己的晋升。他的新办公室铺着厚厚的地毯,那地毯的纹路细看之下,像是无数纠结缠绕的头发。墙壁渗出香槟色的、带着麻醉剂甜香的液体。他的新“饕餮”牌公文包安静地躺在桌上,它的搭扣有时会轻轻弹动一下,仿佛在梦里仍在咀嚼。窗外,浓雾再次笼罩小镇,一辆巨大的、罐装卡车无声地驶入镇公务局的后巷,它的排气管微微冒着热气,像一头沉默的、餍足的野兽,车身上印着:“德里镇姐妹城市 - 亲切的问候来自‘首都食品加工联合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