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36年的深秋,卢加市的雾气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有着一股子生铁混着煤渣的味道,让人觉得不安。圣十字街18号的绿漆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伊里亚·安德烈耶维奇·索罗金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只走得比现实还慢的怀表——五点四十七分,指针像被冻住了一样,死活不肯再往前爬一格。
“你又晚了,伊留沙。”母亲阿克西尼娅·伊凡诺夫娜的声音从门厅深处飘来,像是从一只旧茶壶里倒出来的,带着一股子陈年茶垢的苦涩。
她站在那儿,矮小的身子裹在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里,手里拿着那把桦木扫帚,扫帚毛已经秃得像个老头的脑袋。她脚下的地板亮得能照出天花板上那块像斯大林侧影的霉斑——那霉斑是去年冬天长的,起初只是个黑点,后来慢慢长出了鼻子和胡子,现在连烟斗都隐约可见。
“我没晚,是表慢了。”伊里亚嘟囔着,把怀表塞进兜里,那表是父亲留下的,走得慢,但活得比父亲还长。
母亲没接话,只是用围裙擦了擦手,那双手上布满了冻疮和裂口,像是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地图,每一道裂口都是一条通往过去的秘密小径。她递给伊里亚一只搪瓷缸,里面装着昨晚剩下的荞麦粥,粥面上浮着一层灰白色的皮,像是一张死人的脸。
“带着,别饿着。”她说,声音低得像是怕吵醒天花板上的斯大林,“还有,别让人看见你读那些诗。”
伊里亚点点头,没说话。他知道“那些诗”指的是什么——一本藏在《联共党史》书套里的普希金,扉页上还有父亲用橡树皮墨水写的批注:“野蔷薇在铁丝网里也能开花。”那行字下面还有一行更淡的,像是后来补上去的:“但开花不代表能结果。”
他接过搪瓷缸,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母亲的手,冰凉,像是一块刚从地窖里拿出来的砖头。
“我走了。”他说,转身推开门,门外的雾气立刻扑了进来,像是要把他重新拖回屋里。
母亲在他身后念起了晨祷,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被雾气打湿了:“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她顿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如同《真理报》的社论所说,顺从是工人阶级的第一美德。”
伊里亚没回头,他知道母亲不是在祷告,是在背《工人行为规范》。自从父亲1930年被划为“富农分子”后,他们家的祷告词就换成了这个。上帝被开除了,换上了科里亚金同志——一个从未存在过却无处不在的人。
卢加机械厂坐落在卢加河支流旁,外墙刷着褪色的赭红色涂料,像是一块被反复咀嚼过的口香糖。伊里亚在门卫室签到时,值班员瓦西里·彼得罗维奇正用酒精炉煮着某种可疑的绿色液体,那味道像是把旧袜子泡在汽油里再点燃。
“早啊,索罗金同志。”瓦西里咧嘴一笑,露出三颗金牙和一颗缺口,“今天又要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啊?”
伊里亚没搭理他,拿起笔在签到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那支笔是公用的,笔尖分叉,写起来像是要把纸划破。他刚写完,考勤钟突然发出一声呜咽,像是有人用生锈的锯子在锯一根骨头。
“这钟又犯病了。”瓦西里头也不抬地说,“上次它这么叫的时候,第三车间的彼得罗夫跳了卢加河,尸体捞上来的时候,口袋里塞满了《工人守则》。”
伊里亚没接话,转身往车间走。身后传来瓦西里哼歌的声音,调子是《国际歌》,但词被改了:“奋起吧,被奴役的人们……顺从,还是解放……”
装配车间主任库兹涅佐夫同志站在冲压机床旁,穿着一套灰色呢子西装,胸口别着一枚“劳动红旗勋章”——当然是复制品,真品据说在1934年大清洗时被当作“反革命证据”收缴了。此人有着蒙古人种特征的狭长眼睛,左眼虹膜是琥珀色的,右眼却是普通的棕色,看起来像是两颗不同品种的葡萄被硬塞进同一个眼眶。
“索罗金同志,”库兹涅佐夫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管道里挤出来的,“听说你母亲在贵族医院当清洁工?”
他的手指在I5型车床的操作手册上敲出规律的节奏,哒哒哒,像是某种密码。伊里亚注意到他的指甲是黄色的,像是被烟熏过的象牙。
“是……是的,库兹涅佐夫同志。”伊里亚的喉结不安地滚动,像是一只被困在皮肤下的老鼠。
“很好。”库兹涅佐夫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得可疑的牙齿,“顺从是工人阶级的第一美德,你母亲是个模范公民。”
伊里亚没说话,他注意到车间里的其他工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十二台车床同时陷入诡异的静默。那些机器像是被施了定身法,钻头悬在半空,锯片停在半途,连铁屑都凝固在了空气里。
“去吧,”库兹涅佐夫挥了挥手,“今天你去第三车间,协助维修那台老冲压机。它最近……不太听话。”
伊里亚点点头,转身往第三车间走。身后传来机器重新启动的声音,十二台车床同时发出呻吟,像是十二张嘴在齐声背诵《工人行为规范》。
第三车间是厂里最早的车间,墙上的标语还是1928年的,红漆剥落,只剩下“全世界无产者……”几个残字,后面被划掉了,改成了“……联合起来顺从”。那台老冲压机蹲在角落里,像一头患了关节炎的恐龙,浑身锈迹斑斑,只有冲压头还亮得刺眼,像是某种不肯腐烂的眼睛。
“你来了。”一个声音说。
伊里亚吓了一跳,转身看见一个老头站在他身后,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胸口别着一枚“1905年革命老兵”的徽章——那徽章看起来比老头本人还老。
“我是彼得罗夫的叔叔。”老头说,声音像是从一台漏气的留声机里放出来的,“我来教你修这台机器。”
“彼得罗夫?”伊里亚愣了一下,“那个跳河的?”
“跳河?”老头咧嘴一笑,露出空荡荡的牙床,“不,他是被机器吞了。这台冲压机……它吃人。”
伊里亚没说话,他想起考勤钟的呜咽,想起食堂里永远只剩半块发霉黑面包的饭盒,想起更衣柜里每天多出的陌生补丁。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发现它正朝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延伸,直到消失在车间尽头的蒸汽阀门后面。
“开始吧。”老头说,递给他一把扳手,那扳手冰凉得像是从死人手里拿过来的。
接下来的三个月,怪事开始像卢加的雾气一样,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伊里亚的生活。首先是食堂的铝制饭盒——无论他装多少食物,打开时都只剩半块发霉的黑面包,面包上有时还留着牙印,像是有人先尝了一口。然后是更衣柜里的工装服,每天都会多出陌生的补丁,那些补丁缝得极其工整,针脚细密得像是从皮肤里长出来的。最离奇的是考勤钟,每当伊里亚打卡时,机械齿轮就会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像是有人被困在里面,用生锈的指甲刮擦着铁壁。
某个暴风雪肆虐的午夜,加班后的伊里亚在工具间发现了库兹涅佐夫的秘密。主任正蹲在角落里,用蘸水钢笔往《生产进度表》背面画符咒,那些扭曲的西里尔字母像被烫伤的蚯蚓,在纸上痛苦地蜷缩。当伊里亚看清某个符号时——那是用血写的“顺从”——车间所有的吊灯突然爆出电火花,在雪夜里绽开诡异的紫红色光晕。
库兹涅佐夫抬起头,琥珀色的左眼在黑暗中闪烁着猫科动物的光。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得可疑的牙齿:“你看见了,索罗金同志?”
伊里亚没说话,他注意到主任的影子正在地板上蠕动,像一条被切掉头颅的蛇,断口处滴落着黑色的液体。那液体落在水泥地上,发出腐蚀的嘶嘶声,冒出一缕缕白烟,烟里浮现出细小的字迹——全是《工人行为规范》的条款。
“顺从是美德,”库兹涅佐夫轻声说,“但反抗……是艺术。”
他站起身,影子也跟着立起来,却比本人高出一倍,头部顶到天花板,分叉成数十条黑色触须,像一棵被闪电击中的枯树。那些触须缓缓伸向伊里亚,尖端长着细小的牙齿,每一颗都刻着“顺从”二字。
伊里亚后退一步,撞上了工具架,一把铁锤掉下来,砸在他脚背上。疼痛让他清醒过来,再抬头时,工具间里只剩他一个人,地上留着一滩黑色的黏液,像是一滩被冻住的影子。
与此同时,阿克西尼娅最近总在凌晨三点惊醒。梁赞省的老家传来消息,祖宅的东正教堂壁画上,所有圣徒的眼睛都流下了沥青般的黑血。更诡异的是,她每天擦拭的医院走廊地面,总会在次日清晨浮现出儿子的名字,用某种发光苔藓拼成,字迹工整得像是从《工人守则》里拓下来的。
“伊里亚·安德烈耶维奇·索罗金。”
那些苔藓在黑暗中发出淡绿色的光,像是一群被囚禁的萤火虫,拼出那个名字后便死去,第二天又会有新的苔藓长出来,继续这个永无止境的仪式。
1937年主显节前夕,伊里亚发现自己的影子开始反向生长。当他在红色索具厂食堂排队时,影子却朝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延伸,直到消失在食堂尽头的蒸汽阀门后面。更可怕的是,影子偶尔会脱离他的身体,蜷缩在工具箱里发出类似啜泣的声音。
“你母亲教你的顺从,正在杀死你。”某个雪夜,影子突然开口说话。它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留声机里放出来的,带着电流杂音和铁锈味。伊里亚看着自己在机床上的倒影,影子的嘴角正在渗出暗红色的液体,那液体滴在金属表面,发出腐蚀的嘶嘶声,冒出一缕缕白烟,烟里浮现出细小的字迹——全是《工人行为规范》的条款。
与此同时,卢加市开始流行一种怪病。患者会突然丧失记忆,只记得要“绝对服从”。最先出现症状的是市苏维埃大楼的文书们,接着是教师和工程师。病人眼球会变成乳白色,瞳孔位置浮现出细小的锁孔状纹路,像是有人在他们眼睛里安装了微型保险柜。医生们束手无策,只能在病历上写“急性集体性顺从综合征”,然后给每人发一本《工人守则》,让他们每天朗读三遍。
伊里亚在机械厂资料室找到的旧报纸显示,这种病症每隔十二年就会在卢加爆发一次。上次大流行发生在1925年,当时有十七名工人集体跳进结冰的卢加河,尸检报告显示他们的胃里都装着顺从誓词的手抄本,纸张被胃酸腐蚀得只剩边缘,但字迹依然清晰可辨,像是用某种永不褪色的墨水写的。
1938年复活节前夜,伊里亚在组装车间发现了一本被油污浸透的《工厂日志》。泛黄纸页上记载着1925年那批自杀工人的共同点:他们都是“家底薄弱但家教严苛”的类型,每个人的母亲都曾在贵族医院当过清洁工,每个人的父亲都曾被流放过。更悚人的是,页脚铅笔注释显示,每个病例都曾被库兹涅佐夫亲自指导过——而那时的库兹涅佐夫,还是个刚入厂的实习生,左眼就已经是琥珀色的了。
当天午夜,伊里亚尾随库兹涅佐夫来到卢加河畔的废弃船坞。月光下,主任的身影正在发生恐怖的变化——他的影子突然裂成数十条黑色触须,缠住正在巡逻的民警。那些触须刺入民警的耳道,后者立刻开始用《联共党章》条文说话,声音却带着库兹涅佐夫的音调,像是有人把主任的声带移植到了民警的喉咙里。
船坞深处传来沙沙声,像是无数人同时在背诵《工人守则》。伊里亚躲在生锈的起重机支架后,看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二十多个穿着老式工装的透明人正跪在地上,用指甲在铸铁地板上刻画顺从符号。他们的后颈处都嵌着铜制铭牌,刻着“1925年集体自杀者”的字样,铭牌边缘已被磨得发亮,像是被无数次抚摸过。
当库兹涅佐夫开始用卢甘斯克方言念诵咒语时,透明人们突然齐刷刷抬头。伊里亚这才发现他们都没有眼睛,取而代之的是在眉心位置嵌着门锁——那种老式莫洛佐夫保险柜的铜制锁芯。此刻所有锁芯都在咔哒作响,像在期待着某个密码,而那密码,伊里亚隐约觉得,就藏在他母亲每天凌晨三点惊醒时的喘息里。
1938年五一劳动节前夕,整个卢加市陷入疯狂。市苏维埃大楼的扩音器里循环播放着《国际歌》,但歌词被篡改成了“顺从即解放”。街上的行人开始用同一种节奏摇摆,像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他们的影子全部反向生长,汇聚到市中心广场,形成一片黑色的湖泊,湖面上漂浮着无数个“顺从”二字,像是一群被淹死的字母。
伊里亚在母亲珍藏的家族圣经夹层里发现了真相:阿克西尼娅的曾祖母曾是沙皇时期卢加女巫审判的幸存者,这个家族世代守护着对抗“顺从诅咒”的秘密仪式。但母亲从未告知真相,因为真正的顺从不是屈服于他人,而是压抑自我意志——而压抑到了极点,就会像过度充气的锅炉一样爆炸,炸出的不是碎片,是无数个新的“顺从”。
五月一日凌晨,红色索具厂的所有车床突然自行运转,加工出成堆的铜制锁芯。伊里亚在车间角落找到了蜷缩的母亲——阿克西尼娅的皮肤正在剥落,露出下面由工整字迹组成的身体:每个细胞都是她手抄的《工人行为规范》片段,那些字迹在血肉间蠕动,像是一群被囚禁的蛆虫。
“只有摧毁顺从的源头...”母亲用尽最后的力气指向工厂正门的列宁像。伊里亚这才注意到雕像的瞳孔位置嵌着库兹涅佐夫办公室的钥匙,而那钥匙,正是他影子昨夜啜泣时掉落在工具箱里的那一把。此刻,整个卢加市的居民都像梦游般朝工厂涌来,他们的锁孔状瞳孔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像是一群被召唤的钥匙,而钥匙孔里,正等待着被插入的“顺从”。
当伊里亚用工厂钥匙打开雕像的机械心脏时,发现里面藏着1925年的《卢加日报》。头版照片上,年轻的库兹涅佐夫正在给获奖工人颁发顺从勋章,照片角落里有个模糊人影——正是阿克西尼娅年轻时的样子,她的眼睛没有被锁孔替代,而是闪烁着与整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叛逆之光。配图文字触目惊心:《模范工人集体践行社会主义核心顺从观》,而文字下方,有一行用指甲划出的痕迹,歪歪扭扭地拼出一句话:
“顺从是锁,反抗是钥匙,但钥匙孔里,藏着下一个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