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戈沃罗夫同志的汽车在通往科斯特罗马的第七十三号国道上抛锚时,正值黄昏将逝。灰色的天空低垂,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吮吸殆尽。伏尔加轿车的发动机发出一阵类似肺结核病人的咳嗽声后,便彻底沉默了。司机安德烈徒劳地拧着钥匙,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见鬼,”安德烈嘟囔着,“刚才还好好的。”
谢尔盖向后靠在后座的真皮座椅上,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公文包。作为国家计划委员会的高级审计员,他本该在昨晚就抵达科斯特罗马,对当地机械制造厂的财务情况进行突击检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和现在这辆罢工的伏尔加,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下去看看。”谢尔盖命令道,声音里带着莫斯科官僚特有的冷淡腔调。
安德烈悻悻地下车,掀开发动机盖,随即被一股白雾吞没。北方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空旷的道路,谢尔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凝视窗外,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白桦林,光秃秃的枝桠如同瘦骨嶙峋的手臂伸向昏暗的天空。
几分钟后,安德烈带着一脸沮丧回到车上:“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可能是化油器出了问题。天太黑了,我没办法...”
谢尔盖叹了口气,看了眼手表——六点四十七分。在这种荒郊野外,等待救援无异于自杀,北方的寒夜很快就会将他们的血液冻结。
“我记得地图上显示这附近应该有个小镇,”谢尔盖从公文包里取出地图,借着最后的天光仔细查看,“没错,德罗兹多沃,就在前方三公里处。我们走过去。”
“步行?在这种天气?”安德烈惊讶地睁大眼睛。
“除非你更愿意在车里变成冰雕,”谢尔盖冷冷地说,“带上手电筒和必要的物品,我们出发。”
德罗兹多沃比地图上显示的还要近一些,但比谢尔盖想象的更加诡异。小镇坐落在白桦林深处,几乎与森林融为一体。木结构房屋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烟囱中冒出的炊烟几乎静止在空中,如同扭曲的灰色雕塑。最令人不安的是镇中的教堂——它有五个洋葱头圆顶,但全部被漆成了一种不祥的暗红色,在雪地中格外扎眼。
“奇怪,”安德烈小声说,“我从来没听说过东正教堂会用红色圆顶。”
谢尔盖没有回答,但他的不安感与安德烈相同。作为一名坚定的共产党员,他自然对宗教设施不屑一顾,但这座教堂确实散发出某种令人不适的气息。
镇子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尽管现在才刚刚入夜。谢尔盖注意到许多房屋的窗户后都挂着厚重的窗帘,但有几次他瞥见窗帘微微晃动,后面似乎隐藏着窥视的眼睛。
终于,他们在一栋看起来相对体面的二层木屋前看到了微弱的灯光。门前的牌子上写着“德罗兹多沃招待所”,字迹已经斑驳不清。
谢尔盖推门而入,门上的铃铛发出刺耳的响声。招待所的大厅狭小而拥挤,空气中弥漫着卷心菜汤和旧地毯的气味。一个异常肥胖的女人坐在柜台后,正用一根巨大的编织针专心致志地织着什么东西。听到铃声,她缓缓抬起头,一双小而亮的眼睛打量着来客。
“晚上好,”谢尔盖用官方口吻说道,“我们是国家计划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因汽车故障滞留在此。需要两个房间。”
胖女人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似乎是微笑,但又像是面具上的刻痕。“啊,从莫斯科来的老爷们,”她说,声音出人意料的轻柔,“我是玛尔法·伊万诺夫娜,这里的管理员。很遗憾,我们只剩下一间空房了。不过很大,有两张床。”
谢尔盖皱了皱眉:“好吧,就一间。有电话吗?我们需要联系科斯特罗马和道路救援。”
玛尔法发出一种像是嗤笑的声音:“电话?老爷,我们在德罗兹多沃还活在上个世纪呢。镇长的办公室有一部电话,但只有周二和周五才通——那是线路开放的日子。”
谢尔盖与安德烈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这种落后的情况在偏远的乡村并不罕见,尽管现在已经是一九七〇年代。
“好吧,”谢尔盖说,“请带我们去房间。另外,哪里可以弄点吃的?”
“我可以给你们准备些吃的,”玛尔法费劲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庞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整个柜台,“跟我来。”
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比谢尔盖预期的要干净整洁。两张单人床,一个衣柜,甚至还有一间带洗脸池的小卫生间。唯一的装饰是墙上挂着的一幅拙劣油画,画着一群在森林空地上围成圈跳舞的农民。
“餐厅在一楼,七点开饭,”玛尔法说,“镇上大多数人都会来,德罗兹多沃没什么娱乐活动,吃饭算是一天中的大事。”她用了英语词汇,听起来格外突兀。
玛尔法离开后,安德烈立即开口:“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我觉得这地方有点怪。”
“所有北方小镇都很怪,”谢尔盖不在意地回答,“孤立、保守、迷信。完成工作后我们就离开,最多待到明天早上。”
安德烈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餐厅里已经坐满了人,当谢尔盖和安德烈走进时,所有的谈话声瞬间停止。德罗兹多沃的居民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用一种难以解读的眼神盯着两位陌生人。谢尔盖注意到,这里的人有着惊人的相似性——苍白的皮肤,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眉毛,以及一种模糊的年龄感,你很难判断他们是三十岁还是五十岁。
玛尔法从厨房区域出现,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同志们,这是从莫斯科来的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和安德烈·谢苗诺维奇。他们的汽车抛锚了,今晚在我们这里借宿。”
听到这话,餐厅里响起一阵低语,谢尔盖仿佛听到有人重复说着“抛锚了”这个词,语气中带着某种诡异的期待。
一个瘦高个男子站起来走向他们,伸出手:“伊万·库兹米奇·索科洛夫,德罗兹多沃苏维埃主席。欢迎来到我们小镇。”
谢尔盖与他握手时,感到对方的手指异常冰冷且僵硬。“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戈沃罗夫,国家计划委员会审计处处长。这是我的司机安德烈。”
“啊,计划委员会,”伊万·库兹米奇微微一笑,露出过于整齐的牙齿,“这么说您是来检查工作的?科斯特罗马工厂?”
谢尔盖的警惕心立即升起。他的任务本该是保密的,这个偏远小镇的苏维埃主席怎么会知道?“只是例行检查,”他含糊其辞,“您怎么猜到的?”
“噢,我们这里消息不像您想的那么闭塞,”伊万·库兹米奇的笑容更明显了,“事实上,科斯特罗马机械厂的生产线一直有问题,不是吗?听说他们生产的螺栓总是规格不符。”
谢尔盖惊讶地眨眨眼。这确实是他此行的主要原因之一——中央接到举报,科斯特罗马机械厂生产的零件有百分之三十不符合规格,但这件事应该只有少数高级官员知道。
“您从哪听说的?”谢尔盖谨慎地问。
伊万·库兹米奇耸耸肩:“人们会聊天。来吧,请坐,玛尔法的羊肉炖得正好,凉了就可惜了。”
晚餐期间,谢尔盖感到全镇居民的目光始终黏在他和安德烈身上。每当他们抬起头,那些居民就迅速移开视线,假装专注于食物。但最奇怪的还是对话本身。
镇苏维埃主席伊万·库兹米奇似乎对莫斯科的官僚体系了如指掌,他甚至提到了几个谢尔盖认识的官员的名字。
“听说古尔斯基同志终于要退休了,”伊万·库兹米奇漫不经心地说,舀起一勺炖菜,“他的心脏病最近加重了,不是吗?”
谢尔盖差点被食物呛到。古尔斯基是他部门里的副主任,心脏病诊断是上周才出来的消息,只有最亲密的同事知道。
“我不清楚,”谢尔盖生硬地回答,“我不太关注同事的健康状况。”
“当然,当然,”伊万·库兹米奇点点头,“不过您可能需要注意一下自己的血压了,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您的脸色最近有点太红了。”
谢尔盖确实有高血压问题,但他从未对外人提起过。
安德烈显然也感到了不适,他埋头吃饭,尽量避免与任何人对视。
饭后,居民们没有离开,而是拿出茶炊和自酿的伏特加。谢尔盖注意到,尽管这些人表面上热情好客,但他们的笑容从未到达眼睛深处。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种饥渴的、探究的神情。
“说说莫斯科吧,”一个名叫瓦西里莎的女人请求道,她自称是镇上的教师,“我们的生活太无趣了,渴望听听外面的世界。”
谢尔盖谨慎地分享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新闻——新地铁线的建设,即将到来的国际青年节庆祝活动。每当他提到某个细节,听众就会微微前倾身体,仿佛在等待什么。
“我听说——”瓦西里莎突然说,“党中央正在考虑调整五年计划中的生产指标,特别是针对重型机械制造业。这是真的吗?”
谢尔盖警惕起来。确实有此类讨论,但在委员会内部是高度机密。“我不这么认为,”他说,“目前的指标是科学制定的。”
“但图波列夫工厂的产能一直跟不上,不是吗?”另一个居民加入谈话,“他们的新厂长似乎能力不足。”
谢尔盖感到后背发凉。这些人怎么可能知道图波列夫工厂的情况?就连许多莫斯科官员都不知道那个厂换了厂长。
“我想您可能搞错了,”谢尔盖生硬地说,“我没有听说这些消息。”
提问者与伊万·库兹米奇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不再说话。
这时,安德烈已经喝了不少伏特加,开始放松下来。一个自称是镇机械师的年轻人坐在他旁边,不断地给他倒酒。
“你们司机这工作不容易啊,”机械师同情地说,“整天在路上跑,肯定见过不少怪事吧?”
安德烈咧嘴一笑:“可不是嘛!有一次我在杨斯基附近遇到大雾,差点开进沼泽里!还有一次——”
谢尔盖咳嗽一声,打断了安德烈:“我们明天还要早起,安德烈·谢苗诺维奇。”
安德烈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对,对,该休息了。”
伊万·库兹米奇站起身:“当然,你们一定累了。玛尔法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房间。祝你们晚安,做个好梦。”
回房间的路上,安德烈摇摇晃晃,满嘴酒气:“好人,谢尔盖·彼得罗维奇,他们都是好人...就是有点怪...”
谢尔盖没有回答。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小镇远不止“有点怪”那么简单。
谢尔盖躺在床上,无法入睡。隔壁床的安德烈早已鼾声如雷,但谢尔盖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晚餐时的对话。那些问题太具体、太有针对性了,仿佛是在试探什么。而且他们怎么会知道那些本应保密的信息?
午夜时分,谢尔盖终于迷迷糊糊地进入浅睡,却被一阵细微的声响惊醒。他静静地躺了几秒钟,试图辨认声音的来源。似乎是从楼下传来的——一种有节奏的嗡嗡声,像是许多人在同时低语。
谢尔盖轻轻下床,披上外套,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走廊一片漆黑,只有尽头的一扇门下透出微弱的灯光。低语声正是从那里传来。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听到的声音逐渐清晰。是许多人在同时说话,但说的内容支离破碎,难以理解。
“...古尔斯基...心脏病...批准...”
“...图波列夫...产能不足...替换...”
“...螺栓...规格...百分之三十...”
谢尔盖的心跳加速。这些正是晚餐时讨论的话题!他在门前犹豫了片刻,然后轻轻推开门缝。
招待所的会议室里,德罗兹多沃的居民围坐成一圈。他们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嘴唇机械地开合着,重复着那些片段化的信息。玛尔法·伊万诺夫娜站在圆圈中央,手中拿着一个奇怪的装置——像是某种原始的录音设备,带有两个巨大的卷盘和一根针头。
随着人们的低语,玛尔法小心地调整着针头的位置,偶尔点点头。然后她开始说话,声音与晚餐时那种轻柔的语调完全不同,变得尖锐而命令式:
“计划委员会审计处...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戈沃罗夫...高血压...婚姻问题...女儿在大学的表现...”
谢尔盖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柱爬升。玛尔法正在复述的是他的人生细节,有些甚至连他自己都几乎忘记了!
伊万·库兹米奇抬起头,似乎嗅到了什么:“我感觉到有人在听。”
谢尔盖迅速但无声地关上门,溜回黑暗中。他心跳如鼓,匆忙返回房间,轻轻关上门,躺在床上假装睡觉。
几分钟后,他听到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停顿了片刻,然后继续向前。
谢尔盖躺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他现在明白了——德罗兹多沃根本不是什么普通小镇,而是一个收集情报的中心。但这些乡村居民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是外国间谍吗?还是某种邪教组织?
各种想法在他的脑海中翻腾,直到凌晨他才疲惫地睡去。
第二天早晨,谢尔盖被敲门声唤醒。玛尔法站在门外,脸上挂着那种刻痕般的微笑。
“早上好,谢尔盖·彼得罗维奇。道路救援已经来了。”
谢尔盖愣了一下:“救援?怎么来的?我以为没有电话。”
玛尔法的眼睛微微眯起:“伊万·库兹米奇今早特意开车去了附近的有线站。您的汽车已经修好了。”
谢尔盖感到一阵不安。这一切太顺利了,太及时了。但他表面上还是点点头:“很好,我们吃完早餐就出发。”
餐厅里几乎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居民默默地吃着麦片粥。他们避免与谢尔盖对视,与昨晚的热情好客形成鲜明对比。
伊万·库兹米奇走进来,脸上挂着正式的笑容:“啊,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听说您的车已经修好了。真遗憾您不能多待一段时间。”
“公务在身,”谢尔盖简短地回答,“感谢您的款待。”
伊万·库兹米奇在他对面坐下,身体前倾:“在您离开之前,我有个小问题。关于科斯特罗马工厂的审计...您是否认为他们的管理层需要重组?”
谢尔盖警惕地看着对方:“这需要根据审计结果来决定。”
“当然,当然,”伊万·库兹米奇点点头,“但我听说副主任工程师沃洛申可能不太称职。有传言说他酗酒...”
谢尔盖的心跳漏了一拍。沃洛申正是举报工厂问题的人,他的安全是这次审计的关键。
“我不认识什么沃洛申,”谢尔盖冷冷地说,“而且我也不相信传言。”
伊万·库兹米奇的眼睛亮了一下,仿佛谢尔盖刚刚给出了他期待的答案:“当然,您是对的。传言往往不可信。请原谅我的冒昧。”
这时,安德烈走进餐厅,脸色苍白:“车已经准备好了,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我们可以出发了。”
谢尔盖迅速站起身:“很好。再见,伊万·库兹米奇同志。感谢您的帮助。”
苏维埃主席的笑容变得诡异而满足:“一路顺风,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驶离德罗兹多沃的路上,安德烈异常沉默。直到小镇的红顶教堂消失在视野中,他才开口说话:
“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昨晚发生了件怪事。”
谢尔盖看向他:“什么怪事?”
“那个机械师,他后来一直给我灌酒,问各种问题,”安德烈的声音有些颤抖,“开始时问路上的事,然后问您的事...问您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有什么习惯...我可能说得太多了,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抱歉。”
谢尔盖感到一阵寒意:“你还告诉他什么了?”
“我不记得了,”安德烈喃喃自语,懊悔地摇摇头,“我喝太多了。但今天早上醒来时,我发现口袋里有这个。”
安德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片。谢尔盖打开它,上面写着一行字:
“问问您的上司关于古尔斯基继承人的事。看看他是否知道古尔斯基推荐了谁。”
谢尔盖的手微微颤抖。古尔斯基确实向他透露过推荐的继承人,但这是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
“他们还说了别的吗?”谢尔盖问,声音紧绷。
安德烈犹豫了一下:“机械师说...说‘你们莫斯科人总是以为自己在掌控一切,但实际上你们什么都不知道。真相在德罗兹多沃,一直在德罗兹多沃。’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谢尔盖也不明白,但他知道这绝对不简单。他望向窗外飞逝的白桦林,突然有一种可怕的感觉——那些光秃秃的树枝像是无数只手,试图抓住他们,将他们拖回那个诡异的小镇。
到达科斯特罗马后,谢尔盖立即投入到工作中。他对机械厂的审计进行了三天,发现的情况比预期的还要糟糕——不仅产品不合格率高达百分之三十五,管理层还涉嫌系统性伪造报告。副主任工程师沃洛申提供了关键证据,但也显得异常紧张,仿佛害怕什么。
最后一天的审计结束后,沃洛申来到谢尔盖的临时办公室。
“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我能和您谈谈吗?私下里。”沃洛申的眼神闪烁不定。
谢尔盖点点头,示意安德烈离开房间。
沃洛申等门关上后,突然说道:“您来的时候经过了德罗兹多沃,是吗?”
谢尔盖惊讶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工程师的脸色变得苍白:“他们问起我了吗?伊万·库兹米奇?玛尔法?”
“他们提到了你的名字,”谢尔盖谨慎地回答,“说你可能有酗酒问题。”
沃洛申发出一声像是哽咽的笑声:“酗酒?是啊,那还算是最轻的。”他深吸一口气,“听着,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您必须小心。德罗兹多沃不是普通的地方。那里的人...他们会套你的话,用各种方式。故意说错,让你纠正;故意说反,让你指出;假装分享秘密,引你掏心;提起八卦,让你参与;唉声叹气,试你反应;提出质疑,激你辩解。你以为是在交心,实际上是在交底。”
谢尔盖感到后背发凉。这正是他在德罗兹多沃的经历的精确描述。
“他们是什么人?”谢尔盖问,“间谍?”
沃洛申摇摇头,眼神恐惧:“更糟。他们已经存在很久了,可能几个世纪。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但他们会吸食信息,就像吸血鬼吸食血液。他们收集秘密、知识、情报,然后用它来...我不知道用来做什么。但中央知道他们的存在,一直都知道。”
“这不可能,”谢尔盖反驳道,“如果有这种威胁,我会知道——”
“您真的知道吗?”沃洛申打断他,“想想看,您职业生涯中那些莫名其妙的信息泄露,那些突如其来的政策变化,那些看似偶然的提拔和降职...德罗兹多沃只是网络中的一个节点,还有更多像这样的地方。”
谢尔盖想起伊万·库兹米奇对委员会内部事务的了解程度,沉默了。
“他们为什么允许我离开?”最后他问。
沃洛申苦笑:“您已经给了他们想要的东西——您的反应,您的知识,您的恐惧。现在您被标记了,他们会一直关注您。也许某天,您会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德罗兹多沃,以不同的身份。”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人摔倒。谢尔盖猛地打开门,发现安德烈倒在地上,脸色惨白,手中紧紧抓着一个小酒杯。
“安德烈!怎么回事?”
安德烈颤抖着指向窗外:“他来了...那个机械师...他在街上看着我...”
谢尔盖望向窗外,街道上空无一人。
返回莫斯科的旅程沉闷而安静。安德烈显然被吓坏了,几乎一言不发。谢尔盖则陷入深深的思考。沃洛申的话在他脑海中回响,与他自己在德罗兹多沃的经历惊人地吻合。
回到办公室后,谢尔盖试图调查德罗兹多沃,却发现几乎所有相关记录都被归类为“受限”或“不存在”。唯一提到这个地点的是一九三八年的一份内委会的内部备忘录,上面简单地写着:“德罗兹多沃情况已处理,建议不再调查。”
更奇怪的是,当他试图寻找科斯特罗马机械厂的沃洛申时,被告知该厂从来没有过叫这个名字的工程师。工厂的人事档案显示,副主任工程师是一位名叫彼得罗夫的男子,而此人已在去年退休。
谢尔盖感到一阵寒意。他确信沃洛申的存在,他们谈过话,那个人提供了关键证据。但现在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几天后,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古尔斯基突然康复返回工作岗位,看上去精神焕发,仿佛从未得过心脏病。但他对谢尔盖的态度完全改变了——不再是友好的导师,而是冷漠而疏远。
“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关于科斯特罗马的报告,我认为需要修改,”古尔斯基在办公室会议上说,“那些不合格产品的问题似乎被夸大了。我建议重新评估。”
谢尔盖目瞪口呆:“但是证据确凿...我有照片、文件、证人证词...”
“证人?”古尔斯基扬起眉毛,“您指的是那个不存在的沃洛申?谢尔盖·彼得罗维奇,也许您工作太劳累了吧。我建议您休几天假。”
会后,谢尔盖在洗手间里遇到了部门里的另一位老审计员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老人谨慎地看了看隔间,然后低声说:
“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我建议您放弃科斯特罗马的事。”
谢尔盖皱眉:“为什么?那里确实有问题。”
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的眼神变得深邃:“有时候,有些地方...最好别去深究。为了您的职业生涯,也为了...其他方面。”
“您知道德罗兹多沃吗?”谢尔盖突然问。
老审计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抱歉,我得走了。”
那一刻,谢尔盖明白了——沃洛申说的是真的。德罗兹多沃确实存在,它是一个禁忌,一个被隐藏的真相。
当晚回家途中,谢尔盖注意到一辆黑色的伏尔加汽车始终跟在他后面。当他转进自家街道时,那辆车缓慢驶过,车窗漆黑,看不到里面的乘客。
谢尔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现在意识到,自己在德罗兹多沃的经历不是偶然,而他试图调查的举动已经引起了某种注意。
一周后,谢尔盖被传唤到委员会主席办公室。他预料会因科斯特罗马报告受到训斥,但实际情况却截然不同。
主席波波夫将军是一位克格勃出身的老党员,他以难以捉摸着称。令谢尔盖惊讶的是,将军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
“谢尔盖·彼得罗维奇!进来,请坐。有好消息告诉你。”
谢尔盖谨慎地坐下:“好消息,同志?”
“是的,”波波夫将军说,“经过仔细考虑,我们决定给你一个新的任命。非常重要,关系到国家利益。”
谢尔盖的心跳加速。这是提升吗?因为科斯特罗马的报告?
“北方地区工业协调员,”波波夫将军宣布,“总部设在阿尔汉格尔斯克,但你需要经常巡视整个北方地区——从卡累利阿到楚科奇。”
谢尔盖愣住了。这表面上是一次提升,但实际上是被流放——北方地区偏远落后,远离权力中心。
“我...我很荣幸,”谢尔盖勉强说道,“但为什么选择我?”
波波夫将军的笑容变得微妙:“你的科斯特罗马报告显示了你对细节的关注和对国家利益的恪尽职守。而且...你似乎对北方有特别的了解。比如,你最近不是访问了德罗兹多沃吗?”
谢尔盖感到一股寒意:“只是路过,同志。”
“当然,当然,”波波夫点点头,“但正是这种实地经验很有价值。事实上,你的第一次巡视就包括德罗兹多沃地区。那里的机械厂需要评估,我相信你会做出...适当的判断。”
谢尔盖现在明白了。这不是提醒,而是警告,甚至是惩罚。他们希望他闭嘴,接受官方版本的事实。而德罗兹多沃的一切都是不可言喻的……
“我明白了,”谢尔盖低声说,“什么时候出发?”
“下周,”波波夫将军站起身,表示会议结束,“噢,还有一件事——你的司机安德烈将会调往其他岗位。考虑到北方地区的艰难条件,我们会为你安排一位更有经验的司机。”
谢尔盖回到办公室时,发现安德烈已经在等他,脸色苍白如纸。
“我被调职了,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安德烈的声音颤抖,“去伊尔库茨克,担任运输池的调度员。”
伊尔库茨克在西伯利亚深处,距离莫斯科五千多公里。这无疑是流放。
“因为我连累了你,”安德烈继续说,眼睛充满恐惧,“那天我喝醉了,说了太多...现在他们把我打发到西伯利亚...”
谢尔盖想安慰他的司机,却无话可说。他知道安德烈是对的——他们的德罗兹多沃之行已经毁掉了两人的职业生涯,甚至可能更糟。
那天晚上,谢尔盖独自坐在公寓里,凝视窗外莫斯科的夜景。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吓了他一跳。
“喂?”他谨慎地接起电话。
另一端沉默了片刻,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轻柔而危险:
“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我是玛尔法·伊万诺夫娜。听说您很快要再来拜访我们了。我们非常期待...”
电话咔嗒一声挂断。谢尔盖缓缓放下听筒,手指颤抖。他们没有透露号码,没有显示来电地址,但德罗兹多沃找到了他。
前往阿尔汉格尔斯克的列车寒冷而空旷。谢尔盖被分配到一个单独的车厢,这看似是特权,但他感到这更像是一种隔离。新任司机在莫斯科站上车报到——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子,名叫格里高利,几乎一言不发。
列车向北行驶了两天,窗外景观逐渐从城市变为森林,最终变成无垠的雪原。谢尔盖试图阅读文件,却无法集中注意力。他的思绪不断回到德罗兹多沃,回到那些苍白的面孔和饥渴的眼神。
第三天早晨,列车在一个小站暂停。谢尔盖望向窗外,惊讶地看到站牌上写着“德罗兹多沃”。他没有计划在这里停留,列车时刻表上也没有这个站。
更令他恐惧的是,他看到站台上站着伊万·库兹米奇和玛尔法·伊万诺夫娜。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车窗,仿佛早就知道他会经过这里。
列车开动后,谢尔盖发现座位上多了一个小包裹。他确信之前那里什么都没有。包裹里是一本地图册和一张手写纸条:
“期待您的巡视。许多事情需要讨论。特别是关于古尔斯基同志的接班人问题。——伊·库·索”
谢尔盖感到一阵恶心。他们不仅知道他的行程,还能轻易进入上锁的车厢。这个游戏远未结束,而他现在正被送往他们的领地。
到达阿尔汉格尔斯克后,情况变得更加诡异。他的新办公室宽敞但异常简陋,电话线经常中断,工作人员对他敬而远之。每当他试图安排巡视行程,总是遇到各种障碍——车辆故障、道路封闭、突然的暴风雪预报。
但德罗兹多沃始终开放。每当他查看地图,那个名字似乎突出显示,仿佛在召唤他。
一周后,谢尔盖终于屈服于不可避免的命运。他命令格里高利准备车辆,前往德罗兹多沃进行“巡视”。
前往德罗兹多沃的道路被新雪覆盖,几乎无法通行。格里高利沉默地驾驶,似乎对恶劣路况毫不意外。谢尔盖多次觉得看到雪地中有身影闪动,但每当他仔细看时,却什么也没有。
当他们到达德罗兹多沃时,小镇看起来与第一次来访时一模一样——同样的红顶教堂,同样的歪斜房屋,同样空无一人的街道。唯一的区别是,这次玛尔法·伊万诺夫娜和伊万·库兹米奇直接站在招待所门前等待,仿佛早就预知他们的到来。
“欢迎回到德罗兹多沃,谢尔盖·彼得罗维奇,”伊万·库兹米奇微笑着说,露出那些过于整齐的牙齿,“我们一直在等您。”
玛尔法点点头,小眼睛闪烁着贪婪的光芒:“是的,我们有很多话要聊。很多...信息要分享。”
谢尔盖感到一种奇怪的麻木感席卷全身。他知道自己正在走进陷阱,却无力反抗。就像一只飞蛾扑向火焰,他已经被德罗兹多沃的诡异魅力所俘获。
晚餐与第一次惊人地相似——同样的炖菜,同样的伏特加,同样苍白的居民。但现在谢尔盖注意到了更多细节:人们如何微妙地模仿他的动作,如何重复他的短语,如何饥渴地捕捉他的每个词。
饭后,伊万·库兹米奇带他进入那间会议室。现在房间里放满了各种奇怪的设备——老式录音机、打字机、甚至还有一台原始计算机。墙上挂满了图表和地图,显示着一个错综复杂的网络,中心节点就是德罗兹多沃。
“我们是什么,谢尔盖·彼得罗维奇?”伊万·库兹米奇问,手势展示房间,“我们是国家的记忆,是真相的守护者。当莫斯科的官员们撒谎、隐藏、扭曲时,我们保存事实。”
“你们是间谍,”谢尔盖嘶声道,“信息贩子。”
玛尔法发出那种嗤笑的声音:“噢,远不止如此。我们收集信息不是为了金钱或权力,而是为了生存。就像其他人需要食物和水一样,我们需要信息——秘密、知识、真相。”
她靠近谢尔盖,她的呼吸有一种奇怪的金属气味:“您注意到了吗,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德罗兹多沃没有孩子?也没有老人?”
谢尔盖突然意识到这是真的。他见过的所有居民都是中年,年龄模糊。
“我们不像其他人那样衰老,”伊万·库兹米奇解释道,“但我们也不像他们那样繁殖。我们需要...新鲜血液。新鲜记忆。新鲜信息。”
谢尔盖感到一阵恐惧:“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很少,”玛尔法轻柔地说,“只是品尝了一点。但现在您正式加入了我们,您将提供更多。”
“我永远不会加入你们!”谢尔盖反驳道。
伊万·库兹米奇的笑容变得残酷:“您已经加入了,谢尔盖·彼得罗维奇。从您踏入德罗兹多沃的那一刻起,您就是我们的一部分。现在您只有两个选择:成为收集者...或被收集。”
门开了,两个苍白的男子带进一个熟悉的身影——安德烈。他看起来消瘦而恐惧,眼神空洞。
“安德烈!你怎么在这里?你应该在西伯利亚!”
安德烈虚弱地摇摇头:“没有西伯利亚,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只有德罗兹多沃。永远只有德罗兹多沃。”
伊万·库兹米奇将手放在谢尔盖的肩膀上,接触冰冷如尸:“做出选择吧,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加入我们,或者像您的司机一样成为空壳——被榨干信息后丢弃。”
谢尔盖看着安德烈空洞的眼睛,看着周围饥渴的面孔,看着那些装满秘密的设备。他明白了沃洛申的警告的真正含义——德罗兹多沃不是收集信息的地方,它就是信息本身,一个活的档案,一个由秘密滋养的实体。
“如果我加入...”他最终嘶哑地说,“会发生什么?”
玛尔法微笑着,现在她的牙齿看起来异常尖锐:“你会继续工作,巡视北方工厂,撰写报告。但也会为我们收集信息——闲话、秘密、真相。你会成为我们的眼睛和耳朵。而作为回报,你会获得长久的生命和...洞察力。”
谢尔盖想到了自己在莫斯科的生活,那些官僚斗争,那些无意义的会议,那些被隐藏的真相。至少在这里,信息被珍视,被保存,被使用。
他缓缓点头:“我加入。”
伊万·库兹米奇和玛尔法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神。然后玛尔法举起一个奇怪的装置,像是头盔和录音机的结合体,向谢尔盖走来。
“那么是时候进行入职仪式了,”她轻声说,“别担心,只会有点...侵入感。”
当装置接触他的太阳穴时,谢尔盖感到一阵剧痛,随后是无数图像、声音和信息涌入脑海。他尖叫起来,但声音被房间里的低语声吞没。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世界看起来不同了。他能够看到人们周围的能量场,能够听到他们未说出口的想法,能够感知到连接所有事物的信息流。
他看到了德罗兹多沃的真实形态——不是一个物理地点,而是一个活的信息实体,一个跨越时空的网络,一个由秘密和知识构成的生态系统。
“欢迎回家,谢尔盖·彼得罗维奇,”伊万·库兹米奇说,现在他的声音在谢尔盖脑海中回响,“现在你真正明白了。”
谢尔盖——不,他不再是原来的谢尔盖了——点点头。他理解了德罗兹多沃的目的,理解了信息的价值,理解了为什么有些真相必须被保存,即使代价是灵魂本身。
他看向安德烈,现在他能够看到司机脑海中仅存的碎片化记忆——道路、 伏特加、恐惧。很快这些也会被提取,然后空壳将被丢弃。
“来吧,”玛尔法说,“有工作要做。莫斯科正在计划一次新的工业改革,我们需要知道细节...”
新谢尔盖微笑着跟上她。他有那么多要学习,那么多要贡献,那么多要收集。
毕竟,信息就是力量,而德罗兹多沃永远饥渴。
几个月后,一位年轻的审计员从莫斯科前往阿尔汉格尔斯克例行巡视。暴风雪中,他的汽车在第七十三号国道上抛锚。
拖着疲惫的步伐,他在白雪皑皑的道路上艰难前行,直到看到远处有灯光闪烁。走近后,他发现那是一个小镇,镇中心有座奇怪的教堂,五个洋葱顶全部漆成暗红色。
小镇入口处的牌子上写着“德罗兹多沃”。
一个衣着得体、面色苍白的男子站在路旁,仿佛在等待他。
“晚上好,”男子微笑着说,露出过于整齐的牙齿,“我是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戈沃罗夫,北方地区工业协调员。欢迎来到德罗兹多沃。请允许我为您提供庇护...”
男子的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一种饥渴的、求知的光芒。
年轻的审计员犹豫了一下,但寒风刺骨,而男子的笑容显得那么友好、那么熟悉。
“谢谢您,同志,”审计员最终说道,“我很感激。”
谢尔盖·彼得罗维奇的笑容更加明显了。
“一点也不麻烦,”他说,手势邀请对方进入小镇,“事实上,我们一直期待着您的到来。我们有很多话要聊...”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德罗兹多沃的飘雪街道中,而红顶教堂的钟声轻轻响起,庆祝又一顿美餐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