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戈尔·伊万诺维奇是在凌晨三点十七分,键盘上最后一个句号敲下的瞬间,猝然滑倒的。他的额头撞上冰冷的桌沿,发出闷响,轻得甚至没惊醒隔壁工位伏案假寐的同事。没有临终的闪光,没有天使的低语,只有电脑屏幕幽幽的蓝光,映着他迅速失去温度、凝固了惊愕的脸。灵魂像一缕呛人的劣质烟丝,被无形的手从躯壳里硬生生捻了出来,晃晃悠悠,悬浮在办公室弥漫着廉价咖啡与汗酸味儿的浑浊空气里。
他茫然四顾,看着同事们如常忙碌,仿佛他只是地上不慎掉落的一块橡皮。他的身体很快被抬走,工位迅速清理干净,像擦掉一滴无关紧要的水渍。叶戈尔试图呼喊,声音却散在空气里,连一丝涟漪也未曾激起。他成了下诺夫哥罗德这座庞大城市机器里一颗彻底脱落的、无人察觉的锈蚀铆钉,被遗忘的尘埃。
他不甘心。灵魂被一股焦灼的渴望牵引着,漫无目的地飘荡过伏尔加河浑浊的河水,穿过列宁广场上喧闹却与他无关的人群,最终被一条狭窄、弥漫着陈旧纸张与浓重灰尘气息的小巷吸入。巷子深处,一栋歪斜得仿佛随时会瘫倒的砖石建筑蹲踞着,门楣上挂着一块布满裂纹的木牌,潦草的字迹如同干涸的血痕——“存在感交易所”。门内黑洞洞的,透出微弱的、病态的绿光。
他飘了进去。里面并非预想中的阴森地府,更像一个苏维埃时代末期的破败邮局大厅。天花板高得消失在幽暗里,蛛网如破碎的旗帜垂挂。惨绿色的荧光灯管在头顶滋滋作响,间歇性地抽搐着,将下方排成长蛇状的队伍映照得如同蜡像馆里陈列的绝望标本。那些是和他一样的魂灵,穿着各式各样、早已过时的衣裳,面孔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油腻的毛玻璃。他们沉默地蠕动着,队伍前方,一扇厚重的、布满深色污渍的橡木柜台后,端坐着一个男人。
那便是奥列格·奥列戈维奇。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荒诞的恐怖。他的脸——如果那能称之为脸的话——像是拙劣的橡皮泥作品被揉捏了太多次,五官的位置和比例都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别扭感。颧骨高得异常,几乎要戳破那层蜡黄的皮肤;眼睛是两个深陷的窟窿,里面没有瞳仁,只有两点凝固的、毫无温度的幽绿磷火。他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双排扣旧式制服,肩章上的纹饰模糊得如同污垢。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生锈机械般的滞涩感,每一次抬头,每一次抬手,都伴随着细微却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下一个。”奥列格·奥列戈维奇的声音响起,干涩、平板,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
叶戈尔飘到柜台前。幽绿的磷火“眼”扫过他,一股冰冷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叶戈尔·伊万诺维奇·彼得罗夫,”那声音毫无波澜地报出他的名字、生卒年月,精确到秒,“卒于过度劳动。灵魂形态:低等游离态。‘被看见’需求评估:高,极高。”奥列格·奥列戈维奇伸出枯瘦如柴、指关节异常粗大的手,指甲缝里塞满了黑垢,“交易物:生前记忆。换取:‘被看见指数’。确认交易?”
叶戈尔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眩晕。童年伏尔加河畔冰凉的河水、母亲厨房里面包的焦香、第一次笨拙亲吻柳德米拉时她脸颊滚烫的温度、儿子米沙出生时响亮的啼哭……无数鲜活的画面、气味、触感,如同被无形的吸管疯狂抽走,灌入柜台后面一个布满锈蚀管线的、不断发出低沉嗡鸣的方形铁盒子里。他感到自己正被掏空,变得轻飘飘,只剩下一个由执念和恐惧构成的空壳。
“确认。”他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在回答。
铁盒子发出一阵刺耳的、类似老式电报机收报的哒哒声,随即吐出一张薄薄的、泛着廉价荧光的卡片。上面印着一个血红的数字:**57**。
“初始指数:57。”奥列格·奥列戈维奇用一根弯曲变形的手指敲了敲卡片,那幽绿的磷火似乎闪烁了一下,“投入指数,即可在生者感知中制造‘存在感’。指数越高,被感知的强度、持续时间、范围越大。记住,指数耗尽,你——即彻底虚无。”
叶戈尔攥紧了那张薄如蝉翼、却仿佛重逾千钧的卡片,荧光的数字“57”像烙印般灼烧着他虚无的手掌。他飘离柜台,融入大厅后方那片更为幽暗的等待区。这里光线更加惨淡,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陈年油脂凝固后的酸败气味,混杂着无数灵魂散发出的、无声的哀怨和焦灼。无数模糊的身影在幽暗中漂浮、蜷缩、或徒劳地试图引起彼此注意,如同沉船后散落在漆黑海底的碎片。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绝望浓雾中,一个身影猛地攫住了叶戈尔的视线。
那身影佝偻得厉害,几乎缩成一个痛苦的问号。身上那件褪色的、印着模糊小碎花的家居裙,叶戈尔再熟悉不过——那是柳德米拉,他燃烧自己点亮了整个家庭、最终却连名字都黯淡无光的妻子!
她也在排队,缓慢地向前蠕动。轮到她了。奥列格·奥列戈维奇那金属摩擦般的声音响起:“柳德米拉·瓦西里耶夫娜·彼得罗娃。卒于心力交瘁。灵魂形态:低等游离态。‘被看见’需求评估:高。交易物:生前记忆。换取:‘被看见指数’。”
柳德米拉颤抖着,将自己的一生——米沙蹒跚学步的笑声、炉灶上永远沸腾的汤锅、深夜为叶戈尔熨烫衬衫的蒸汽、无数个被孩子哭闹和丈夫鼾声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晚——全部倾注进那个贪婪的铁盒子。
哒哒哒哒……铁盒子吐出的卡片上,跳出一个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荧光数字:**3**。
叶戈尔感到一种比死亡本身更冰冷的寒意贯穿了他。他猛地扑过去,穿过其他麻木的魂灵,一把抓住了妻子那近乎透明的手腕。触感冰凉而稀薄,如同握着一缕浸透寒意的雾气。
“柳德米拉!”他的声音嘶哑,“为什么……你怎么也在这里?”
柳德米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她的脸庞在幽绿光线下异常清晰,那是无数次操劳和无声忍耐刻下的疲惫沟壑,此刻却笼罩着一种彻底的、令人心碎的茫然。那双曾盛满温暖和慈爱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如同废弃的矿井,里面没有泪水,只有一片干涸的荒漠。
“叶戈尔?”她的声音轻得像灰尘飘落,“我……不知道。好像……睡了一觉,醒不过来……就到这里了。他们说……用‘过去’,换一个‘被看见’的机会……”她茫然地抬起手,那张印着数字“3”的卡片在她指间微微发颤,微弱的光芒映着她枯槁的脸,“只有……3点。米沙……能看到我吗?哪怕……一眼?”
巨大的悲恸和荒谬感像冰冷的铁钳扼住了叶戈尔的喉咙。他低头看着自己卡片上那刺目的“57”。这数字,浸透了他无数个996的日夜,耗尽了他的生命,此刻在妻子那微不足道的“3”面前,显得如此巨大又如此空洞。
“能的!”他几乎是用灵魂在呐喊,紧紧握住柳德米拉的手,两张卡片冰冷地贴在一起,“我们一起!我们所有的点数!都给他!让米沙知道……他的父母……存在过!”
他们飘出了那栋散发着绝望气息的交易所,两张荧光卡片被他们紧紧攥在手中,如同攥着通往遗忘深渊边缘的唯一火种。下诺夫哥罗德的冬夜寒冷刺骨,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无形的魂体上,带来一种穿透性的麻木。他们穿过城市沉睡的街道,路灯的光晕在雪雾中晕开,昏黄而疏离。最终,他们停在了罗蒙诺索夫街一栋熟悉的五层赫鲁晓夫楼前。
三楼的那个窗口,透出温暖的、米色的灯光。那是他们曾经的家。
叶戈尔和柳德米拉无声地悬浮在窗外冰冷的空气中。窗玻璃内侧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透过那朦胧的屏障,他们看见了米沙。他们的儿子,已经长成了一个瘦高的青年,穿着宽松的居家服,戴着耳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屏幕上变幻的光映着他年轻却略显漠然的脸庞。
“就是现在!”叶戈尔在灵魂深处嘶吼。他和柳德米拉同时将意识疯狂地灌注进手中的卡片!
“57”和“3”的荧光数字骤然爆发出夺目的光芒!两张卡片瞬间变得滚烫,仿佛握住了两块烧红的烙铁!光芒如同濒死恒星最后的爆发,以他们为中心,猛烈地向外冲击!
窗玻璃剧烈地震动起来,发出嗡嗡的低鸣!窗台上的几粒浮尘被震得跳起。房间内,米沙头顶那盏廉价的吸顶灯管开始疯狂地闪烁、明灭,滋滋的电流声尖锐地响起!墙壁上的挂历哗啦啦地翻卷,书架上的书不安地晃动。一股无形的、带着强烈悲伤和眷恋的冰冷气流,瞬间席卷了整个房间!
米沙猛地一颤,耳机滑落下来挂在脖子上。他惊愕地抬起头,茫然四顾,被这突如其来的、毫无征兆的骚动吓了一跳。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剧烈震动的窗户,扫过疯狂闪烁的灯管,扫过簌簌作响的书架……
他的视线,掠过窗外那片翻卷着雪花的、空无一物的黑暗。
仅仅是一掠而过。没有停留,没有探究,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应。那目光里只有被打扰的短暂烦躁和深深的困惑。
他皱了皱眉,低声咕哝了一句:“该死的电压……又他妈抽风了?”他烦躁地伸手,用力拍了一下那盏还在疯狂闪烁的吸顶灯。灯管挣扎了几下,竟然真的稳定了下来,发出持续的、令人绝望的平静光芒。他重新戴上耳机,手指再次落回键盘,目光重新聚焦在屏幕上变幻的光影里,仿佛刚才那场灵魂倾尽所有的风暴,不过是电路一次微不足道的、令人厌烦的故障。
两张紧握的卡片,光芒如同退潮般急速黯淡、熄灭。那滚烫的温度瞬间跌至冰点,变得比窗外的积雪还要寒冷。卡片上的数字——“57”和“3”——如同被橡皮擦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两张空白、死寂的硬纸片。
“不……”柳德米拉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呜咽,那声音轻得像雪花落地的叹息。她的身体,那本就稀薄佝偻的身影,开始像接触不良的影像般剧烈地闪烁、抖动,边缘迅速模糊、溃散。
交易所内,那持续不断的嗡鸣声骤然拔高,变成了尖锐刺耳的、如同无数金属齿轮同时崩断的可怕噪音!头顶惨绿色的灯光疯狂爆闪,每一次明灭都伴随着刺眼的电火花炸裂!墙壁上布满锈蚀的管线剧烈地痉挛、膨胀,如同垂死的巨蟒在痛苦挣扎!奥列格·奥列戈维奇那张诡异的脸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字面意义上的裂痕!蜡黄的皮肤像干涸的河床般龟裂开,露出下面闪烁着紊乱电火花的、金属和某种暗红色胶质混合的诡异结构!他试图抬起他那枯枝般的手臂,但那动作只进行到一半,便彻底僵直。他深陷眼窝里的那两点幽绿磷火,猛地膨胀,随即如同被吹熄的烛火,噗地一声彻底湮灭,只留下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整个交易所大厅剧烈地摇晃起来!天花板上簌簌落下大片的灰尘和碎屑。墙壁上那些象征“被看见指数”的巨大显示屏,上面密密麻麻跳动的、代表无数灵魂存在价值的数字,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同时抹去!瞬间,所有的屏幕变成了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黑暗!
交易所大厅里,成千上万静静等待、或是正在兑换的魂灵们,身体同时僵直。他们模糊的脸上,那空洞麻木的表情被一种极致的、凝固的惊愕所取代。紧接着,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他们的身影开始无声地、迅速地变得稀薄、透明。没有惨叫,没有哀嚎,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静默。一个接一个,一片接一片,如同阳光下的露珠,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瞬间消融在剧烈震颤、灯光乱闪的空气中。他们化作最微末的尘埃,被交易所内部疯狂卷动的混乱气流裹挟着,打着旋,最终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
窗外,柳德米拉的身影在最后一次剧烈的闪烁后,彻底溃散。叶戈尔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来自虚无本身的巨大吸力,撕扯着他最后的意识。在彻底消散前的一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交易所那扇布满污渍的、摇摇欲坠的大门,被内部狂暴的力量猛地向外炸开!
无数张空白的、毫无意义的卡片,如同暴风雪般从门内喷涌而出!它们翻滚着,在刺骨的风雪中狂舞,像一场为虚无举行的舞会中穿梭的舞者。每一张空白的卡片,都是一个被抹去的名字,一段被遗忘的付出,一声从未被听见的呼喊。
冰冷的雪花穿透了叶戈尔正在消散的魂体。
下诺夫哥罗德沉睡着,伏尔加河在远处无声流淌。唯有那栋歪斜的交易所建筑,在暴风雪中剧烈地颤抖,如同一个行将崩溃的、巨大的荒谬问号,发出最后沉闷而空洞的呻吟。窗内,米沙的屏幕光芒稳定,映着他年轻而专注的脸庞,那光芒温暖而牢固,将窗外无边的黑暗和无声的消亡,彻底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