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瓦河支流旁的卡累利阿小镇,在这片与“精致”、“文化”绝缘的冻土上,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一个颧骨高耸、蓄着精心修剪的、略带花白山羊胡的男人,耗尽了他半生的积蓄和从圣彼得堡艺术学院旁听来的全部“品味”,开张了“阿尔巴特街咖啡馆”。这名字本身就是一种宣言,一种对遥远的、充满布尔乔亚情调的莫斯科那条着名街道的拙劣模仿与绝望向往。咖啡馆狭小,墙壁刷着一种自以为高雅的、如今已显脏污的灰绿色。几张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摇摇晃晃的细腿小圆桌,几把藤编椅子,一个被擦得锃亮、却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黄铜咖啡机,便是全部家当。墙上挂着一幅印刷粗糙的佛罗伦萨风景画,旁边钉着一张手写的、花体意大利文菜单,上面列着诸如“卡布奇诺”、“玛奇朵”之类的名字,后面跟着令人咋舌的卢布数字。
弗拉基米尔本人就是咖啡馆的核心展品。他总是穿着那件据称是米兰“Vintage”的灯芯绒夹克——袖口已磨损脱线,肘部颜色加深,在本地人眼里,与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破麻袋片并无二致。他说话时,下巴微微抬起,眼神飘向虚空,仿佛在追寻某种不可见的高尚氛围,刻意放缓的语调里,总是不合时宜地夹杂着几个意大利语单词,像不小心掉进罗宋汤里的昂贵香料,突兀而可笑。
开业那天,唯一的顾客是老邮差伊万·瓦西里耶维奇。这位为卡累利阿服务了三十年的老人,像一块被风霜侵蚀的岩石,脸上沟壑纵横,眼珠浑浊,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污垢。他局促地坐在一张藤椅上,粗粝的手指几乎不敢触碰面前那只描着金边的细瓷杯,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圣物。
弗拉基米尔如同登台表演的歌剧演员,用咏叹调般的声调讲解:“亲爱的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您舌尖此刻捕捉到的,是来自埃塞俄比亚耶加雪菲高地最珍贵的豆子,在恰到好处的烘焙下绽放的……令人心碎的前调!您仔细品味,那是野浆果未经驯服的酸香,是紫罗兰在晨露中低语的芬芳……稍待片刻,哦,奇迹即将发生!那深沉的后调便会如命运般降临,那是烟熏乌木的忏悔,是大地深处的回响,是咖啡豆灵魂的……嬗变!”
伊万浑浊的眼珠在冻得通红的眼眶里迟缓地转动,布满老茧的拇指和食指捏着那细巧得可怜的杯耳,感觉像捏着一只随时会断气的鸟脖子。他鼓起腮帮子,小心翼翼地啜吸了一口滚烫的黑色液体。浓烈的苦味瞬间席卷了他迟钝的味蕾,他咂了咂嘴,眉头紧锁,仿佛在咀嚼一块烧焦的木头。半晌,他终于憋出胸腔里一个浑浊的、带着浓重痰音的字眼:“苦。” 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碎了弗拉基米尔精心营造的、脆弱如薄冰的“文明”幻境。
弗拉基米尔脸上那优雅的、训练有素的微笑瞬间僵住,如同一条被扔在冰面上的鱼。窗外,裹着厚重臃肿“棉猴”、头戴护耳毡帽的伐木工和脸色被工厂废气熏得蜡黄的女工们,停下了匆匆的脚步。他们的脸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被压扁、扭曲,形成一幅幅无声的、充满嘲讽的群像。眼神是磨得飞快的斧刃,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原般的漠然和一种深植于骨髓的、对“装腔作势”的本能嗤笑。弗拉基米尔感觉自己的山羊胡在微微颤抖,那件“Vintage”夹克下的脊背渗出一层冰冷的汗。他不明白,他带来的这“文明”的醇香,这艺术的微光,为何只换来这刺骨的寒意和玻璃外无声的、磨刀霍霍的审视。他不过是想在这片精神的荒漠里,开辟一小块绿洲,证明自己并非属于这粗粝、丑陋的卡累利阿。他那点可怜的积蓄,正在这昂贵的咖啡豆和无人问津的冷清中,无声无息地蒸发。
小镇真正的太阳,不挂在天上,而悬在“卡累利阿巨人”化工厂最高处那间镶嵌着厚实橡木板的办公室里。季莫费·伊里奇·波利亚科夫,这庞然大物的主人,一个脑门油亮反光、身躯庞大如酒桶、眼神却冰冷深邃如西伯利亚冰窟窿的男人,正陷在他那张足以当床用的高背皮椅里。壁炉里熊熊燃烧的昂贵桦木柴火,发出噼啪的爆响,跳动的火焰映照着他右手无名指上那颗巨大的、绿得妖异的祖母绿戒指,折射出幽幽的、如同古墓深处磷火般的光芒。
他面前的雕花水晶杯里,盛着价值相当于弗拉基米尔咖啡馆里十杯“耶加雪菲”的顶级亚美尼亚白兰地。他肥厚如香肠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光滑如镜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笃实的声响。他的目光,透过巨大的、一尘不染的落地玻璃窗,越过冒着滚滚浓烟的厂区、结着厚冰的污浊河面,精准地落在那一点在灰暗小镇中显得格外突兀的、咖啡馆昏黄的灯火上。那灯火,微弱,挣扎,在他眼中如同蝼蚁在油灯前徒劳的扑腾。
“彼得罗维奇?”他低沉的声音在空旷奢华的书房里回荡,带着一种金属般的、毫无温度的质感,“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他像是咀嚼着这个名字蕴含的全部荒谬,“一个试图用结结巴巴的意大利语粉刷门面的可怜虫。一件破夹克,几颗黑豆子,就妄想在这里建造他的……阿尔巴特街?”他嗤笑一声,短促而轻蔑,如同毒蛇的嘶鸣。“他以为那层酸腐的奶泡,那些‘前调’‘后调’的呓语,能盖住什么?能改变什么?不过是给那些浑身散发着机油和汗臭味的工人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现成的痰盂和笑料靶子罢了。” 他顿了顿,啜饮一口琥珀色的液体,享受着它在喉咙里灼烧的快感。
侍立在一旁的,是工厂监工格里高利·伊格纳季耶维奇。他像一尊用生铁粗糙浇铸出来的雕像,脖子粗壮得几乎看不见,肩膀宽阔得能扛起整座锅炉房,脸庞如同被冻土上的寒风和劣质伏特加常年侵蚀的岩石,坚硬、粗粝,布满坑洼。一双小眼睛深陷在眉骨下,闪烁着野兽般警惕而凶悍的光。他是季莫费意志在工厂地面的延伸,是镇压任何不安苗头的铁拳。
季莫费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着河对岸那点灯火,慢悠悠地吩咐,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格里高利,我的好伙计。工人们太劳累了,日复一日面对这些冰冷的铁疙瘩,精神需要……调剂。那个咖啡馆,那个彼得罗维奇,看起来能提供点乐子。” 他微微侧过头,祖母绿的光芒在格里高利脸上扫过,“去,让大家……加点乐子。让我们的知识分子,也感受下卡累利阿的热情。记住,要热闹点。”
格里高利那几乎不存在的脖子微微动了一下,算是点头。他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残酷的弧度,露出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他完全领会了主人的意图。乐子?折磨那只自命清高的“米兰火鸡”,就是最好的乐子,是宣泄工厂无尽压抑的出口,是向主人证明自己价值的表演。
很快,“阿尔巴特街咖啡馆”便成了卡累利阿小镇最“热闹”的地方,一种充满恶意和粗野的“乐子”的渊薮。
这一天,弗拉基米尔刚刚送走(或者说熬走)一位被高昂价格吓得只敢点一杯白水坐了半天的女教师。他正沉浸在对着一排闪亮咖啡杯进行又一次关于“咖啡豆灵魂嬗变”的独白排练中,试图用语言的精妙来填补咖啡馆令人心慌的空旷。“……当热水拥抱豆粉的瞬间,是一场微观宇宙的……大爆炸!香气分子,如同被解放的精灵……” 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神经质。
“哐当!”
咖啡馆那扇单薄的、镶着廉价彩色玻璃的木门,被一股混合着浓烈劣质烟草味、刺鼻机油味和汗酸味的寒风粗暴地撞开,门框发出痛苦的呻吟。格里高利那铁塔般的身躯堵在了门口,像一堵移动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墙。他身后,影影绰绰地挤着五六个穿着油腻工装、眼神亢奋的年轻工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
格里高利一步跨入,沉重的靴子踏在弗拉基米尔精心擦拭过的、铺着廉价仿波斯地毯的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污黑脚印。他粗粝如砂纸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如同闷雷滚过:“喂!知识分子!给咱兄弟们整点提神的玩意儿!要快,要够劲儿!别整那些娘娘腔的鸟语花香!老子们刚下工,喉咙里能喷出火来!” 他蒲扇般的大手不耐烦地挥动着,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弗拉基米尔苍白、因惊恐而绷紧的脸上。
弗拉基米尔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猛地一缩。他手一抖,手中那把银质的、他视为仪式一部分的小勺,“叮”一声清脆地落在描金边的杯碟上,发出刺耳的噪音。他强自镇定,试图撑起那摇摇欲坠的优雅面具,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格…格里高利·伊格纳季耶维奇同志!欢迎……欢迎光临。提神的?当然!我们有极好的浓缩咖啡,意大利语叫Espresso,只需片刻,那强烈的……”
“闭嘴!少他妈放洋屁!”格里高利粗暴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墙上的佛罗伦萨印刷画都似乎晃了晃,“什么‘死白来瘦’?什么‘前调’‘后调’?老子只知道干活流汗,下工喝酒!你这黑乎乎的刷锅水,跟工厂大锅炉里熬的渣滓有他妈什么区别?啊?!”他向前逼近一步,巨大的阴影几乎完全笼罩了瘦削的弗拉基米尔,浓重的体味和酒气扑面而来。“装!接着装!装你妈的大尾巴鹰!赶紧的,给老子们倒上!要最便宜的那种!黑得像你良心就行!”
他身后,挤在门口阴影里的工人们再也忍不住,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充满恶意和快意的哄笑。那笑声粗野、放肆,像一群终于撕开了猎物喉管的狼,在这小小的、曾试图营造宁静的空间里横冲直撞。有人故意响亮地擤鼻涕,浓痰落在地板上的闷响,如同宣告胜利的鼓点。弗拉基米尔感觉精心构筑的“阿尔巴特街幻境”,在这粗鄙的方言、呛人的气味和赤裸裸的侮辱中,像被重锤击中的劣质玻璃,瞬间片片剥落、粉碎。他脸色惨白如纸,山羊胡剧烈地抖动着,手指冰凉。在格里高利野兽般的逼视下,他像一个被拔掉发条的木偶,僵硬地转过身,麻木地操作起那台曾给他带来无限精神慰藉的黄铜咖啡机,为这群闯入者冲泡那“最便宜”、“黑得像良心”的液体。咖啡馆里,弥漫开一种劣质咖啡粉被过度萃取的焦糊味,混合着工人们的汗臭和烟草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新“前调”。
卡累利阿的冬夜,寒冷得能冻结灵魂。狂风卷着雪沫,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刀,抽打着小镇的一切。化工厂巨大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呼吸着硫磺的钢铁巨兽。
弗拉基米尔蜷缩在咖啡馆柜台后的小床上,裹着薄毯,听着狂风在屋外咆哮,如同无数冤魂在哀嚎。白天格里高利和那群工人的脸,他们肆无忌惮的哄笑和侮辱,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突然,一阵沉重得如同攻城锤般的砸门声响起,盖过了风声。
“彼得罗维奇!开门!季莫费·伊里奇有请!”
是格里高利的声音!冰冷,强硬,不容置疑。
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了弗拉基米尔。他颤抖着,几乎是爬过去打开了门闩。门刚开一条缝,格里高利铁钳般的大手就伸了进来,一把揪住他那件宝贝“Vintage”灯芯绒夹克的领子,像拎一只小鸡仔一样,将他从温暖的、相对安全的巢穴里粗暴地拖拽出来,狠狠掼进门外刺骨的寒风和雪沫中。
“走!知识分子!带你去尝尝真正的‘卡累利阿风味’!” 格里高利狞笑着,拖拽着踉踉跄跄、几乎无法站立的弗拉基米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化工厂那巨大、阴森如同巨兽食道的正门。工厂的轰鸣在夜晚显得更加震耳欲聋,夹杂着蒸汽泄漏的尖啸,如同地狱的合奏。门口昏暗的灯光下,几个上夜班的工人抱着膀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眼神空洞,如同看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品被拖走。
格里高利粗暴地将弗拉基米尔拖进一个巨大的、弥漫着浓重机油、铁锈和刺鼻化学药剂气味的厂房。这里没有咖啡馆的暖黄灯光,只有高处几盏昏黄的白炽灯,投下摇曳不定、鬼影幢幢的光晕。巨大的、沾满油污的机器沉默地矗立着,像史前的钢铁怪兽。空气闷热而污浊,混杂着汗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金属被过度摩擦后的焦糊味。厂房深处,一台庞大得令人窒息的、布满锈迹和凝结油污的往复式压缩机,正发出沉重、规律而怪异的“吭哧…吭哧…”声,如同一个垂死巨人的喘息。
厂房中央的水泥地上,赫然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污秽不堪的搪瓷桶。桶壁沾满了黑褐色的、干涸的污垢。桶里,正翻滚着黏稠、漆黑、不断冒着滚泡的液体。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强烈焦糊、劣质咖啡粉、工业废油甚至某种化学废渣的、令人作呕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直冲弗拉基米尔的脑门。那是工厂锅炉清出的废渣,混合着最廉价、几乎全是碎末的咖啡粉,再加上不知名的油污和化学残留,在蒸汽管道旁熬煮出的“卡累利阿巨人特调”。
格里高利像扔破布一样,将弗拉基米尔按坐在冰冷刺骨的水泥地上,正对着那个散发着地狱气息的搪瓷桶。周围,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围拢了更多的工人。他们从厂房的各个阴影角落里冒出来,穿着肮脏油腻的工装,脸上沾着煤灰和油污,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麻木,有好奇,有被压抑的残忍快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格里高利暴行的恐惧。他们沉默着,像一群等待献祭仪式的观众。
“喝!”格里高利的声音在空旷高大的厂房里炸响,带着金属的冰冷回音,撞击着冰冷的钢铁墙壁,嗡嗡作响。“知识分子!来!尝尝咱卡累利阿工人兄弟的‘后调’!看看够不够劲儿!够不够你那狗屁灵魂嬗变!喝下去,让咱也开开眼,看看你的‘品味’能品出什么花儿来!” 他叉着腰,像一尊凶神,俯视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弗拉基米尔。
无数双眼睛聚焦在他身上,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针,密密麻麻地刺穿着弗拉基米尔最后残存的一丝尊严和作为人的体面。他能感觉到自己精心修剪的山羊胡在剧烈颤抖,那件“Vintage”夹克下的衬衣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绝望和巨大的羞辱感让他眼前发黑。他颤抖着,伸出如同风中枯枝般的手,试图去捧起那沉重、滚烫的桶沿。那浓烈到极致的、混合着焦糊、化学品酸腐、机油恶臭的恐怖气味,如同有形之物,直冲他的鼻腔和喉咙深处,引发一阵剧烈的干呕。
就在他那惨白、毫无血色的嘴唇,即将触碰到那漆黑、翻腾着滚泡、如同地狱熔岩般的液体表面时……
“呜……嗡……”
厂房深处,那台庞大、沉默、如同史前巨兽般的压缩机,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阵沉闷而怪异的、拉长的呻吟。这声音不同于它平常工作的噪音,更像是一种……痛苦的、来自深渊的呜咽。
紧接着,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重铁锈、陈年机油和永冻层深处泥土腥味的风,毫无征兆地从巨大的压缩机底座下、从布满油污的地板缝隙里,猛地窜了出来!这股风打着旋,带着凄厉的哨音,卷起地上的煤灰、油泥碎屑和不知名的金属碎渣,形成几股小小的、污秽的黑色旋风!
风声呜咽,越来越响,越来越尖利,仿佛无数怨灵在齐声恸哭。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尖啸般的风声中,竟然隐约夹杂着一种非人的、仿佛无数生锈的金属齿轮在粘稠油污里痛苦地摩擦、撕裂的嘶鸣!这嘶鸣时高时低,时而像沉重的链条被猛然绷断,时而又像遥远的、被遗忘在地底深处的无数亡魂发出的、充满无尽怨恨的叹息!
这诡异的风声和金属嘶鸣声,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模糊地、断断续续地汇聚成词句,冰冷地、强行地灌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蜗,钻进他们的脑海深处:
“谁的贪婪……日夜不息地……喂养这熔炉……”
“谁的谎言……层层叠叠……砌成了高墙……”
“谁的血肉……在铁锤下……榨出杯底的黄金……”
“谁的罪孽……需要……这替罪的羔羊……”
声音非男非女,非老非少,带着一种非人的、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听者的神经上。
这突如其来的、超自然的恐怖景象和那直指灵魂的诘问,瞬间冻结了厂房内的一切!
工人们脸上那看热闹的、麻木的、残忍的狂热表情,如同被泼上了液氮,瞬间凝固、碎裂,被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原始的恐惧所取代。他们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因惊骇而急剧收缩,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瑟缩,挤成一团,牙齿因恐惧而咯咯作响。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那诡异的、充满指控意味的风声在厂房里肆虐回旋。
格里高利那凶悍如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骇和茫然。他揪着弗拉基米尔衣领的手,下意识地、猛地松开了,仿佛那破夹克突然变成了烧红的烙铁。他庞大的身躯僵硬地后退了一步,那双小眼睛死死盯着那台发出怪声、仿佛活过来的巨大压缩机,又惊疑不定地扫视着四周旋转的黑色风柱,粗重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弗拉基米尔像一摊彻底融化的烂泥,瘫软在地。那桶污秽不堪的“巨人特调”被他失手打翻,粘稠、漆黑的液体泼洒开来,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蔓延,形成一片巨大、狰狞、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污渍,像一滩凝固的、来自地狱的血液。
那冰冷刺骨、带着铁锈和亡魂低语的风,来得突然,去得也诡异。它仿佛耗尽了力量,或者完成了某种警告,尖啸声和金属摩擦声渐渐低落、消散。最后几缕打着旋的黑风不甘地掠过工人们惊恐的脸庞,消失在巨大的机器底座下或厂房深处的阴影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剩下压缩机那沉重、规律的“吭哧”声,此刻听来,竟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麻木的冷酷。
这死寂中弥漫的恐惧和那挥之不去的恶臭,比刚才的喧嚣和暴力更令人窒息。远处,在厂房高高的墙壁之上,一扇巨大的、镶嵌着厚实玻璃的窗户,透出温暖、明亮、傲慢而无比稳定的金黄色灯光——那是季莫费·伊里奇的办公室。它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冰冷的、漠然的独眼,穿透风雪和黑暗,无声地、轻蔑地俯视着下方这片瞬间凝固的、充满了污秽、恐惧和无声尖叫的炼狱。
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挣扎着,手脚并用地从那片散发着焦糊、机油和无形恐惧的冰冷水泥地上爬起。他那件曾经象征着“品味”和“远方”的灯芯绒夹克,此刻沾满了污黑的油泥和泼洒的“特调”残迹,像一面被战火蹂躏后丢弃的、破烂不堪的旗帜。他不敢看任何人,不敢看那台沉默却仿佛隐藏着恶魔的压缩机,更不敢抬头望向那扇如同神只审判之眼般的、透着金光的窗户。巨大的羞辱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啃噬着他的神经。他喉咙里发出一种受伤动物般的呜咽,跌跌撞撞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那如同地狱入口的厂房大门,一头扎进外面狂舞的风雪之中。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深的雪地里狂奔,风雪抽打着他沾满污迹的脸颊,冰冷刺骨,却奇异地带来一种清醒的剧痛。身后,工厂那巨大的、如同墓碑般的阴影渐渐被风雪模糊,但那冰冷的诘问声,那压缩机非人的呻吟,那无数道刺穿他灵魂的目光,却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他,在他脑海里疯狂回响。
回到他那小小的“阿尔巴特街”,他像疯了一样扑向柜台。他抓起所有能找到的抹布、清洁剂,发疯般地擦洗着每一只杯子、每一个碟子、每一寸台面,仿佛要抹去的不是油污,而是那深入骨髓的恶臭、那恐怖的景象和那将他彻底碾碎的耻辱。他用力擦着,指甲在瓷器上刮出刺耳的声音,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泪水,混合着汗水、雪水,无声地顺着他惨白扭曲的脸颊流下,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试图用这近乎自虐的清洁仪式,来驱散那侵入他灵魂的污秽与恐惧,找回一点点破碎的、属于“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的幻影。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惨淡的、灰白色的冬日阳光,如同怜悯般勉强挤过厚厚的云层,照进咖啡馆布满灰尘的窗户时,卡累利阿小镇的人们发现,“阿尔巴特街咖啡馆”那扇薄薄的木门紧锁着。门上贴着一张字迹潦草、墨迹晕开的纸条,用歪歪扭扭的俄语写着:“暂停营业”。
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这位卡累利阿小镇最后一位试图播种“文明”火种的主理人,连同他那件破烂的“Vintage”夹克,如同被昨夜那阵来自工厂深处的、地狱般的寒风彻底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告别,没有痕迹,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弥漫着淡淡焦糊咖啡味和浓重失败气息的小屋。
弗拉基米尔的消失,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小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小的涟漪,迅速被生活的浊流吞没。
季莫费·伊里奇·波利亚科夫坐在他温暖的橡木书房里,听着秘书关于咖啡馆关闭的简短汇报。他肥厚的手指抚摸着祖母绿戒指冰凉的表面,嘴角浮现出一丝洞悉一切、如同猫玩弄爪下老鼠般的、极其轻微的弧度。他对着壁炉里跳跃的火焰,慢条斯理地、仿佛在宣布一项伟大的慈善:“工人们的精神生活需要关怀。那个咖啡馆……太小家子气了。”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施舍的威严,“通知下去,为了丰富我们勤劳的工人兄弟的业余生活,体现工厂的关怀,我决定,在厂区东边那块空地上,修建一个……溜冰场!要大的,结实的!让大家在严寒中也能感受到运动的激情和集体的温暖!”
消息像一阵风传遍了工厂。短暂的、带着点茫然和麻木的欢呼声在车间和宿舍区响起,暂时盖过了锅炉那永恒不变的、如同大地心跳般的低沉轰鸣。溜冰场,至少是免费的,是新鲜的。至于那个消失的、说鸟语的知识分子?谁在乎呢?那不过是一个短暂的、略带辛辣的笑话,笑过了,也就忘了。生活的重压,如同工厂的浓烟,很快又沉甸甸地覆盖下来。
格里高利·伊格纳季耶维奇依旧每日在庞大的厂区里巡视。他沉重的脚步踏在冰冷的钢铁格栅上,发出咚咚的闷响。他粗声大气地吆喝着,鞭策着那些动作稍慢的工人,仿佛昨夜那场诡异的、充满超自然恐怖的事件从未发生。只是,当他经过那个巨大的、布满油污和锈迹的往复式压缩机区域时,他那沉重的脚步会不易察觉地加快几分,粗壮的脖子会微微僵硬,眼神会下意识地避开那台沉默的钢铁巨兽,匆匆掠过,仿佛急于逃离某种无形的、冰冷的、无声的诘问。
那无形的、带着铁锈味和亡魂低语的风,似乎并未完全离去。它滞留在生锈的钢铁缝隙里,在巨大管道幽暗的阴影中,在每一个无人注意的、堆满废弃零件的角落。每当夜深人静,只有压缩机单调的“吭哧”声时,若有若无的、仿佛金属摩擦的叹息声,如同幽灵的呼吸,在空旷冰冷的厂房里低回萦绕。那模糊的、充满怨恨的审判词句,如同刻在钢铁上的诅咒,等待着下一次的苏醒,等待着下一个倾听者,或者……下一个目标。
而季莫费·伊里奇书房的灯光,在每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夜里,依旧亮得刺眼,稳定得如同北极星。那金黄色的光芒,穿透风雪,俯瞰着整个化工厂,俯瞰着灰暗的卡累利阿小镇,如同永不闭合的、象征着绝对权力、无尽贪婪和冰冷傲慢的黄金独眼。它注视着蝼蚁般的工人在严寒中挣扎,注视着溜冰场上短暂而廉价的欢笑,也注视着那片曾经有过一点微弱灯火、如今却重归死寂的河对岸。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温度,只有永恒的、磐石般的掌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一切反抗与挣扎的轻蔑。
咖啡馆的玻璃门上,很快落满了灰尘。某个雪夜,有人路过,依稀看到里面似乎有微弱的光在晃动,像一盏将熄未熄的油灯。走近了,却又什么都没有,只有玻璃上自己模糊扭曲的倒影,还有风穿过门缝时发出的、如同遥远意大利语呢喃般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