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夫哥罗德老城的市集,似乎永远弥漫着一股混沌的气息,仿佛时间在这里被揉搓、发酵,酿成一种带着铁锈、湿羊毛和劣质烟草味道的陈年面团。空气中飘荡着伏特加的辛辣、烤蘑菇的焦香,还有某种难以言明的、类似动物巢穴的腥臊。鹅卵石路面油腻腻的,像无数鲱鱼的脊背挤在一起。行人中偶尔有吉普赛人褴褛的衣角闪过,或是某个醉醺醺的士兵在角落里呕吐。声音是巨大的杂烩:手风琴刺耳的吱嘎、商贩嘶哑的吆喝、流浪狗神经质的吠叫、醉汉含混的咒骂,还有远处沃尔霍夫河沉闷的船鸣,全都搅和在一起……灌进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敲打着他因宿醉而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他不是来购物的,是被某种无形的情绪带到了这里。他刚和阿纳斯塔西娅——他心爱的纳斯坚卡——吵了一架,为的不过是些琐碎到连自己都羞于启齿的猜忌。争吵的话语如同毒刺扎在心上,他需要嘈杂、混乱和陌生人来冲淡那份令人窒息的钝痛。
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摊位几乎淹没在阴影里。摊主是个干瘪的老头,裹在层层叠叠、污渍斑斑的衣物中,像一堆被遗忘的破布。他面前一块褪色的黑丝绒上,零散地放着几件物品:一枚锈蚀的勋章,缺了口的陶罐,几枚边缘磨损的硬币,还有一只银杯。
就是那只杯子。它并不璀璨夺目,甚至有些黯淡,杯壁很厚,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仿佛凝固的铅。古老的纹路在表面蜿蜒,像是某种纠缠的根须,又像是冻结的火焰。杯脚粗壮,杯口边缘有一圈极其细密的、难以辨识的刻痕。它静静地躺在破丝绒上,像一个沉睡的深渊,一种原始而冰冷的引力从它内部透出,瞬间攫住了弗拉基米尔的目光。他的脚步钉在原地,宿醉的头痛奇异地平息了,市集的喧嚣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他和那只沉默的银杯。
“看中了,年轻人?”老头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朽木,带着浓重的、难以辨别具体地域的口音。他浑浊的、眼白泛黄的眼睛抬起,像两枚生锈的铜钉,直直地钉在弗拉基米尔脸上。
弗拉基米尔像是被惊醒,喉结滚动了一下。“它……很特别。”他伸出手指,指尖在离杯壁还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一股阴冷的寒气似乎已经透过空气刺入皮肤。
“特别?”老头咧开没剩几颗牙齿的嘴,发出一阵短促而干涩的笑声,像枯枝在风中折断,“当然特别。佩列斯韦特之杯……一个老掉牙的名字罢了。”他枯瘦的手指拂过杯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随意,“买定离手,莫比价;饮下莫悔,爱中莫疑;缘尽莫诋毁。”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钎,一字一顿凿进弗拉基米尔的耳朵,“所有一切,不过是在为自己的选择买单。”
这突兀的箴言,带着宿命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权威,让弗拉基米尔心头猛地一紧。他想起与纳斯坚卡争吵时自己那些阴暗的揣测,一丝不安的阴影掠过心头。然而,杯子那沉默的召唤更加强烈,它像一个谜,一个能解释他此刻内心混沌的答案。
“多少?”弗拉基米尔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冲动。
老头伸出两根像老树根般扭曲的手指,指甲缝里塞满黑泥。
弗拉基米尔掏出两张皱巴巴的卢布,塞进老头冰冷的手里。那触感如同碰到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的石头。老头看也没看,一把将卢布揉进破衣深处,另一只手则抓起那只沉甸甸的银杯,像递出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塞进弗拉基米尔手中。
银杯入手的那一刹那,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瞬间穿透弗拉基米尔的掌心,顺着血管直刺心脏。那冰冷并非单纯的低温,更像是一种沉寂了千百年的、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寒,带着死亡的锈蚀和时间的重量。他本能地想缩手,但那杯子仿佛在他皮肉里生了根,冰冷而沉重地吸附着。市集的嘈杂声浪似乎被隔开了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撞耳膜的轰鸣,以及一种……极其细微、仿佛来自杯子内部的、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如同无数看不见的虫豸在朽木深处啃噬。
弗拉基米尔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角落。老头浑浊的目光一直黏在他的背上,直到他挤入攒动的人潮。他紧紧攥着那冰冷的金属,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杯身的古老纹路硌着他的掌心,像某种不祥的烙印。他不敢再低头看它一眼,只想快点离开这湿漉漉、闹哄哄、充满不洁气息的地方。
弗拉基米尔租住的房间在圣彼得堡区一栋摇摇欲坠的旧公寓楼的顶层。楼梯陡峭而狭窄,弥漫着陈年的灰尘、卷心菜汤和廉价肥皂混合的怪味。走廊墙壁的油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里面颜色暗淡的灰泥,上面布满了孩童的涂鸦、不明污渍和一道道可疑的深色水痕。邻居是个终日酗酒的锅炉工,名叫斯捷潘·尼基季奇,此刻正鼾声如雷,房门虚掩着,一股浓烈的劣质酒精味和汗臭味混合着飘出来,像一团有形的浊物堵在走廊里。
弗拉基米尔几乎是撞开了自己房间的门。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一张瘸腿的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个塞满书籍和杂物的破旧五斗橱。唯一的窗户对着公寓楼狭窄的天井,光线昏暗。他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着气,仿佛刚刚摆脱了什么无形的追捕。市集带来的眩晕和银杯的冰冷触感依旧缠绕着他。他走到桌边,像放下一个滚烫的烙铁般,小心翼翼地将那只佩列斯韦特之杯放在光秃秃的桌面上。
杯子的存在感立刻填满了这个狭小的空间。它静静地立在那里,黯淡的银质在昏暗中幽幽地吸收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那些盘绕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阴影中微微蠕动。弗拉基米尔盯着它,宿醉带来的头痛早已被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焦虑所取代。老头那句“爱中莫疑”的箴言,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不断收紧。他与纳斯坚卡的争吵细节——那些他脱口而出的刻薄话,那些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受伤和失望——此刻无比清晰地回放,每一个片段都像针一样扎着他。
鬼使神差地,他拿起桌上半瓶廉价的伏特加。劣质的酒精气味刺鼻。他拔开瓶塞,手微微颤抖着,将透明的液体缓缓倒入那只古老的银杯。液体注入杯中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伏特加的液面在粗厚的杯壁内微微晃动,倒映出天花板上那盏布满灰尘、光线昏黄的灯泡扭曲的影子。杯口边缘那圈细密的刻痕,在酒液的浸润下,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暗芒。
弗拉基米尔盯着杯中的液体,喉咙发干。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攫住了他。他端起杯子,那刺骨的寒意再次穿透皮肤。他闭上眼,仰起头,将杯中辛辣冰冷的液体猛地灌入口中。
伏特加像一道冰冷的火线,灼烧着他的食道。然而,就在液体滑入喉咙的瞬间,一股更为猛烈的、完全无法抗拒的冰冷洪流,仿佛自杯底深渊喷涌而出,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
眼前的景象如同劣质的幕布被猛然撕裂、剥落。昏黄的灯泡、斑驳的墙壁、堆满杂物的桌子……他熟悉的小房间的一切都片片飞散、消失,被一种黏稠、污浊的黑暗彻底吞噬。紧接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浓重的血腥、粪便、汗水、劣质皮革和铁锈混合的味道,是战争和死亡特有的恶臭。刺耳的喧嚣猛然炸响:金属疯狂的撞击声,战马濒死的嘶鸣,人类痛苦到极致的惨嚎,还有狂野、嗜血的咆哮和狂笑,汇成一片毁灭的交响。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泥泞焦黑的土地上。天空是病态的暗红,被滚滚浓烟切割得支离破碎。巨大的篝火在远处燃烧,火光照亮了一面面狰狞的旗帜——那是蒙古人的旗帜!旗帜下,是成堆的、残缺不全的尸体,穿着诺夫哥罗德民兵的破旧皮甲。残破的兵器散落一地,浸泡在暗红的泥浆里。远处,诺夫哥罗德城那熟悉的木制城墙和塔楼轮廓在火光中若隐若现,但城头已插满了异族的旗帜。
这里不是他熟悉的圣彼得堡区。这是……这是数百年前的诺夫哥罗德城郊!是蒙古铁蹄蹂躏下的地狱!
弗拉基米尔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惊恐地环顾四周,试图理解这疯狂的景象。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凝固了。
在离他不远的一处尚未熄灭的篝火旁,围坐着几个穿着厚重皮袍、戴着尖顶皮帽的蒙古军官。他们粗鲁地大笑着,用弯刀割着烤架上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大口灌着皮囊里的马奶酒。而在他们中间,跪坐着一个女人。
是阿纳斯塔西娅!
他的纳斯坚卡!
但又不是他熟悉的纳斯坚卡。她穿着一件粗陋的、染着污渍的亚麻长裙,金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脸上沾着泥土和泪痕,嘴唇被咬破了,渗出血丝。她的眼神空洞而绝望,像两潭死水。一个身材粗壮、脸上带着刀疤的蒙古军官(看样子是个不小的头目)正用他那双油腻肮脏的手,粗暴地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他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露出淫邪而残忍的笑容,嘴里喷出浓重的酒气和恶臭。周围的蒙古兵发出野兽般的哄笑和不堪入耳的起哄声。
弗拉基米尔感到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想怒吼,想冲上去撕碎那个畜生,但他的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捆住,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脏被巨大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背叛感撕裂。
刀疤军官猛地将纳斯坚卡拽起来,粗鲁地搂进怀里,肮脏的手在她身上肆意摸索。她剧烈地挣扎着,发出微弱的、绝望的呜咽,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小兽。她的反抗激怒了军官,他狞笑着,粗暴地撕扯她的衣襟。
“不!纳斯坚卡!”弗拉基米尔终于从灵魂深处爆发出无声的嘶吼,这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却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整个幻境都在剧烈摇晃。巨大的痛苦和愤怒像熔岩般在胸腔里奔涌,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焚毁。老头那句“爱中莫疑”的警告,此刻听起来是那么苍白可笑,像一个最恶毒的嘲讽!这就是真相?这就是她所谓的“前世”?这就是他深爱的女人在另一个时空里的模样?背叛?屈辱?为了苟活而委身于屠戮同胞的恶魔?!
就在这时,那个刀疤军官似乎被纳斯坚卡持续的挣扎惹恼了。他猛地将她推开,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摔倒在泥泞的地上。军官解下腰间的皮鞭,脸上露出残忍的兴奋,高高扬起——
“贱奴!给脸不要脸!”他操着生硬的、口音浓重的罗斯语咒骂着,鞭子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抽了下去!
弗拉基米尔目眦欲裂,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哪怕同归于尽!然而,就在鞭梢即将落在纳斯坚卡蜷缩的身体上时,异变陡生!
一个穿着同样破旧、但看得出地位稍高的罗斯长袍的老者,连滚带爬地从旁边的帐篷阴影里冲了出来,扑倒在军官脚下,用额头死死抵着肮脏的泥地,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尊贵的大人!尊贵的巴特尔(勇士)!求您息怒!求您息怒啊!”老者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这……这女人不懂事!她……她是被吓坏了!求您饶过她这一次!她……她是我们城里最好的……最好的……”老者似乎难以启齿,最终憋出几个字,“最好的……伺候人的!她会弹琴!会唱我们罗斯的歌谣!求您……求您让她伺候您饮酒!她一定会让您满意的!一定!” 老者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涕泪横流,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卑微的乞求和难以言喻的痛苦。
刀疤军官的鞭子停在半空,他眯起眼睛,狐疑地打量着匍匐在地的老者和蜷缩在泥泞中瑟瑟发抖的纳斯坚卡。周围的哄笑声暂时平息了,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老者见军官似乎有所松动,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急切地继续哀求:“大人!大人!您看!她……她身上还藏着好东西!专门……专门献给您的!”他颤抖的手指指向纳斯坚卡怀中紧紧抱着的一个小小的、用粗糙麻布包裹的东西。
纳斯坚卡的身体猛地一僵,抱着那东西的手臂收得更紧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抬起头,沾满泥污的脸上,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看向老者,充满了震惊、不解,还有一丝被利用的悲愤。
军官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他哼了一声,丢开鞭子,对老者努了努嘴:“拿来!”
老者如蒙大赦,连滚爬起,冲到纳斯坚卡身边,几乎是强行从她死死护住的怀中夺过了那个小包裹。他双手捧着,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恭恭敬敬地递到军官面前。
军官粗鲁地一把扯开麻布。里面露出的,是一只银杯!
弗拉基米尔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那杯子的形状,那杯壁上盘绕的古老纹路,那粗壮的杯脚……正是此刻放在他圣彼得堡区小屋桌面上的那只佩列斯韦特之杯!一模一样!
刀疤军官显然也被这只制作精美、散发着古老气息的银杯吸引了。他拿起杯子,在火光下翻来覆去地查看,粗糙的手指抚摸着杯壁上那些神秘的纹路,脸上露出贪婪和满意的笑容。他不再看地上的纳斯坚卡,而是转向旁边一个端着酒囊的士兵,粗声命令道:“倒酒!用这个!”
士兵立刻将浑浊的马奶酒倒入那只古老的银杯。酒液在杯壁内晃动,倒映着跳跃的火光。军官端起杯子,得意地环视了一圈他的部下,然后凑到嘴边。
就在这一刻!弗拉基米尔清晰地看到,蜷缩在泥泞中的纳斯坚卡,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深处,骤然掠过一丝极其隐蔽、却又无比锐利的光芒!那不是屈从,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非人的决绝!她死死盯着军官手中的银杯,盯着他凑近杯口的嘴唇,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仿佛所有的生命都凝聚在了那即将发生的一刻!
弗拉基米尔瞬间明白了!那老者卑微的求饶,献上银杯的举动……还有纳斯坚卡眼中那决绝的光芒!这不是背叛!绝不是!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一个用她自己作为诱饵和牺牲的陷阱!那只银杯……那杯酒……
巨大的震撼如同巨锤,狠狠砸在弗拉基米尔的心上,将他之前因误解而升腾的狂怒和痛苦瞬间击得粉碎!老头那句“饮下莫悔”的箴言,带着全新的、沉重如山的含义轰然回响!他为了逃避现实的猜忌而饮下的杯中物,此刻向他展示的,是比任何猜疑都更令人心碎、更令人窒息的真相!她不是在苟且偷生!她是在走向死亡!用自己的清白和名誉,换取一个渺茫的、同归于尽的机会!为了谁?为了那座即将陷落的诺夫哥罗德城?为了……那些或许也包括他弗拉基米尔前世同胞的生命?
就在军官的嘴唇即将碰到杯沿的刹那,幻象猛地一阵剧烈地摇晃、扭曲!篝火、蒙古兵、泥泞的大地、跪伏的老者、决绝的纳斯坚卡……所有的景象都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疯狂地波动、破碎!刺鼻的硝烟味和血腥味瞬间被拉回现实房间中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灰尘和廉价伏特加的气息所取代。光线骤然变暗,变回那盏昏黄的、布满灰尘的灯泡。
弗拉基米尔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猛地睁开双眼!他发现自己正瘫坐在冰冷的、吱呀作响的椅子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炸开。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再次凝固!
那只佩列斯韦特之杯,依旧静静地立在桌面上。但此刻,杯口正袅袅升起一缕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色烟雾。烟雾并未散去,而是在杯口上方几寸的空中,诡异地凝聚着,缓缓地扭动、变幻!
烟雾的中心,光线微微扭曲。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场景正在其中上演!正是刚才那地狱般战场上最后定格的瞬间:刀疤蒙古军官得意地端着那只银杯,嘴唇即将触碰到杯沿;旁边,穿着破旧长袍的老者卑微地匍匐在地,身体因恐惧而蜷缩;而在泥泞中,阿纳斯塔西娅——他深爱的纳斯坚卡的前世之影——蜷缩着,抬着头,那双眼睛透过数百年的时空和这诡异的烟雾,正直直地看向他!那眼神里没有了战场上的空洞和绝望,只剩下一种穿透灵魂的、沉静而巨大的悲伤,还有一丝……仿佛洞悉了一切的悲悯?
这眼神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弗拉基米尔刚刚被震撼和愧疚填满的心房!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致痛苦、无边羞愧和尖锐愤怒的狂潮猛地席卷了他!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椅子,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不!”他对着那袅袅烟雾中的幻影,对着那只沉默的银杯,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咆哮。这咆哮不仅仅是对纳斯坚卡所受苦难的控诉,更是对自己刚才那片刻阴暗猜忌的痛恨和唾弃!老头的话如同冰冷的洪钟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震响:“所有一切,不过是在为自己的选择买单!”他买下了这杯子!他饮下了那杯酒!他看到了这撕裂灵魂的真相!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带来的苦果!
愤怒和痛苦彻底吞噬了他。他需要毁灭!毁灭这窥探隐私、撕裂灵魂的邪恶之物!毁灭这让他看到挚爱承受如此巨大牺牲和污蔑的源头!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双眼赤红,目光疯狂地扫视着狭小的房间。他的视线落在了墙角——那里立着一根他以前用来顶住摇晃窗户的旧铁管。
他扑过去,一把抓起那根冰冷沉重的铁管,转身,用尽全身的力气,高高举起,带着摧毁一切的狂暴和绝望,朝着桌子中央那只沉默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佩列斯韦特之杯,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教堂丧钟般的巨响在狭小的房间里猛然炸开!那声音沉闷而巨大,带着金属破碎的刺耳尖啸和一种仿佛来自深渊的、痛苦的呻吟,瞬间穿透墙壁!隔壁锅炉工斯捷潘·尼基季奇那雷鸣般的鼾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一声模糊而惊恐的咒骂和重物落地的声音。
铁管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银杯中央!预想中金属崩飞的场景并未完全出现。那只古老的银杯并未碎裂成无数片,而是在巨大的冲击力下,从杯口到杯底,笔直地、彻底地裂开了一道深深的、贯穿性的缝隙!那道裂缝极其狰狞,边缘参差,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凝固的时光。同时,杯脚与杯身连接处也发生了可怕的变形扭曲,几乎断裂。
就在杯子被砸裂的瞬间,杯口那袅袅升起的、凝聚着幻象的灰白色烟雾,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住、掐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烟雾中那个微小的、令人心碎的战场画面也随之彻底湮灭。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彻骨的冲击波以破碎的银杯为中心,猛地向四周扩散开来!弗拉基米尔首当其冲,感觉像被一堵无形的、由极寒玄冰构成的巨墙狠狠撞中!他闷哼一声,抓着铁管的手臂瞬间麻痹,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向后推去,重重地撞在身后堆满杂物的五斗橱上!橱子剧烈摇晃,上面几本书和一个小木盒子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砸在地板上。灰尘弥漫。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弗拉基米尔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还有他自己心脏在耳膜里疯狂擂动的声音。那道冰冷的冲击波穿透了他的身体,也似乎抽走了房间里某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空气仿佛都变得稀薄了些,虽然依旧弥漫着灰尘味,但那股一直若有若无萦绕着的、来自银杯本身的阴寒和窥视感,消失了。
他靠着五斗橱,滑坐在地板上,铁管脱手滚落一旁,发出当啷啷的响声。他浑身虚脱,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冰冷的汗水顺着额角和鬓发不断滴落。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桌子。
那只佩列斯韦特之杯,已然面目全非。那道贯穿杯身的黑色裂缝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扭曲变形的杯脚诉说着它遭受的致命一击。它静静地躺在桌上,曾经幽暗的光泽彻底消失,变成了一种毫无生气的、死寂的灰白,像一块被烧透的、冷却的余烬。它不再是一个神秘的容器,只是一堆破裂扭曲的废金属。
弗拉基米尔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道狰狞的裂缝上。刚才幻象中最后的画面——纳斯坚卡那双穿透时空、充满悲伤和悲悯的眼睛——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灵魂。巨大的愧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为了逃避现实中的一点猜忌,竟然买下了这邪恶的诅咒之物,饮下那杯酒,然后……然后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她为了拯救他人,甘愿背负最肮脏的污名,走向死亡!而他,弗拉基米尔,竟然在那一刻,对她产生了最卑劣的怀疑!这怀疑本身,比任何蒙古人的弯刀都更伤人!
“原谅我……纳斯坚卡……原谅我……”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双手死死地抱住头,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里,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泪水混合着汗水,灼热地滑过冰冷的脸颊。老头那沙哑的警告如同审判,一遍遍在耳边回响:“买定离手,莫比价;饮下莫悔,爱中莫疑;缘尽莫诋毁……”他买下了,他饮下了,他猜疑了……他正在为自己的选择,付出撕心裂肺的代价。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猛烈的敲门声骤然响起,粗暴地打破了房间里的死寂和弗拉基米尔的自责。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开门!你这该死的!在里面搞什么鬼?拆房子吗?!”门外传来邻居锅炉工斯捷潘·尼基季奇那被酒精泡得沙哑、此刻却充满惊怒的咆哮。伴随着吼声的,是沉重的拳头砸在薄薄门板上的“砰砰”巨响,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差点把老子从床上震下来!我的酒瓶都碎了!你他妈在熔炼大炮吗?开门!赔我的酒!不然老子拆了你这破门!”
弗拉基米尔猛地一颤,从绝望的自责中惊醒。他慌乱地看向一片狼藉的桌面和地上滚落的铁管,又看向那扇在斯捷潘狂暴捶打下呻吟颤抖的房门。不能让这个醉醺醺、脾气暴躁的家伙闯进来看到这一切!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双腿却软得像面条。
“斯捷潘·尼基季奇!等等!我……我没事!不小心碰倒了东西!”弗拉基米尔强撑着喊道,声音嘶哑干涩,连他自己都觉得毫无说服力。
“碰倒了东西?你骗鬼呢!那声音能把死人吵醒!”斯捷潘的怒吼更响了,砸门声也更加疯狂,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开门!弗拉基米尔!不然我就去找管理员!让他看看你在房间里搞什么违禁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
管理员!这个词像一盆冷水浇在弗拉基米尔头上。在这个年代,任何“可疑”的行为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甚至灾难性的关注。他绝不能把事情闹大。
“别!别找管理员!我赔你酒!双倍!三倍都行!”弗拉基米尔急忙喊道,慌乱中目光扫过桌面,看到了自己那个瘪瘪的钱夹。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冲到门边,在斯捷潘下一波砸门之前,猛地拉开了门栓。
门刚开了一条缝,一股浓烈的劣质酒精味和汗臭就混合着涌了进来。斯捷潘·尼基季奇那庞大臃肿、胡子拉碴、因宿醉和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就堵在门口。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凶狠地瞪着弗拉基米尔,又试图越过他的肩膀朝房间里张望。
弗拉基米尔急忙用身体挡住门缝,同时飞快地从裤袋里掏出钱夹,把里面仅有的几张皱巴巴的卢布全部抽了出来,一股脑儿塞进斯捷潘那只油腻、指甲缝黢黑的大手里。
“给!斯捷潘·尼基季奇!赔你的酒!还有……还有打扰你的补偿!真的非常抱歉!”弗拉基米尔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和急切,“我……我刚才在修理桌子,不小心……动静大了点。”
斯捷潘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几张虽然不多但足够买几瓶劣质伏特加的卢布,又抬头狐疑地看了看弗拉基米尔苍白如纸、布满冷汗和泪痕的脸,以及他身后房间里隐约可见的狼藉(尽管弗拉基米尔尽力遮挡,但倒地的椅子和地上的铁管还是露出了痕迹)。
“修桌子?”斯捷潘喷着酒气,眼神依旧凶狠,但明显被钞票暂时安抚了一些,“用铁管修?哼!”他掂量着手里的钱,又狐疑地扫了一眼弗拉基米尔身后,“小子,你脸色跟死人一样……真没事?”
“没事!真的没事!就是吓到了。”弗拉基米尔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您……您快去休息吧,或者买点酒压压惊。真的非常抱歉!”
斯捷潘又哼了一声,又看了看手里的钱,最终嘟囔了一句:“下次再这么大动静,老子直接叫民兵!”他这才骂骂咧咧地转过身,趿拉着破旧的毡鞋,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散发着恶臭的房间,“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弗拉基米尔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刚从绞刑架上被放下来。他靠在门框上,冷汗再次浸透了后背。他慢慢地、艰难地关上门,重新落上门栓。走廊里斯捷潘骂骂咧咧的声音和翻箱倒柜找酒瓶的声音隐约传来。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板上,精疲力竭。短暂的危机过去了,但房间里破碎的银杯和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幻象,如同冰冷的幽灵,依旧缠绕着他。尤其是纳斯坚卡那双悲伤的眼睛,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他不能这样下去。他必须见到她!立刻!马上!他需要看到她真实的存在,需要触摸到她温暖的肌肤,需要向她忏悔自己那片刻的卑劣猜疑,需要告诉她……他“看见”了什么!尽管那听起来荒谬绝伦,但他必须说!否则他会被这沉重的秘密和愧疚压垮!
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撑着他。弗拉基米尔挣扎着再次站起来,踉跄着走到水盆边,用冰冷的自来水狠狠地搓了几把脸,试图洗去泪痕和疲惫。他看也没再看桌上那堆破碎的银渣一眼,仿佛那是最污秽的垃圾。他抓起椅背上搭着的旧外套,胡乱地披在身上,拉开门,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了那黑暗、陡峭、散发着霉味的楼梯。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冰冷的雨。细密的雨丝在昏黄的路灯下织成一张无边无际、湿漉漉的灰网。空气又湿又冷,带着涅瓦河特有的水腥味和城市夜晚的污浊气息。弗拉基米尔没有带伞,冰冷的雨水很快就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寒意透过薄薄的外套直往骨头里钻。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湿滑的鹅卵石街道,溅起的泥水弄脏了他的裤脚。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迟归的路人裹紧大衣,行色匆匆,向他投来诧异或漠然的一瞥。有轨电车拖着沉重的身躯驶过,车轮摩擦铁轨发出刺耳的尖叫,在潮湿的空气中回荡,像某种怪物的哀嚎。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破碎的银杯,硝烟弥漫的战场,蒙古军官的狞笑,老者卑微的乞求,还有纳斯坚卡最后那沉静而悲伤的眼神……所有的画面疯狂地交织、旋转、互相撕扯。老头那句“行出自愿,事过无悔,不负遇见,不谈亏欠”如同冰冷的咒语,在风雨声中时隐时现。他买下杯子是自愿,饮下那杯苦酒是自愿,那么看到这残酷的真相,承受这噬心的痛苦,也是他必须咽下的苦果吗?他和纳斯坚卡……前世那样的相遇,那样的“不负”,那样的“不亏欠”,代价却是她的生命和永恒的污名……那今生呢?
纷乱的思绪如同冰冷的蔓藤缠绕着他的脚步,当他气喘吁吁、浑身湿透地冲到阿纳斯塔西娅居住的那栋稍显体面、有着斑驳的淡黄色外墙和褪色浮雕的旧公寓楼前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了湿漉漉的拱门下。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断滴落,模糊了他的视线。公寓楼入口那盏光线微弱、蒙着厚厚灰尘的门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昏黄的光晕,像一只疲惫的眼睛。
勇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流失。他要说什么?“纳斯坚卡,我买了个邪门的杯子,看到你前世为了毒杀蒙古军官牺牲了自己?”这听起来简直是个疯子!一个被伏特加和嫉妒冲昏了头的疯子的呓语!她只会觉得他不可理喻,或者……更加失望。老头那句“散了也不要诋毁”再次响起。他之前的猜忌,在幻象中对她的误解,不正是最深的诋毁吗?他有什么资格再来打扰她?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冰冷的雨夜?
就在他僵立在拱门下,被冰冷的雨水和更冰冷的犹豫浸透,进退维谷之时,公寓楼沉重的橡木大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推开了。
暖黄色的灯光流泻出来,瞬间驱散了拱门下浓重的湿冷和黑暗。阿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站在门口的光晕里。
她显然正准备出门,或者刚刚回来。身上穿着一件深色的、厚实的羊毛大衣,领口翻着柔软的皮毛,围巾还松松地搭在颈间,遮住了半边脸颊。金色的发丝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和白皙的颈侧。她手里拿着一把收拢的长柄黑伞,伞尖还在滴着水。看到拱门下那个浑身湿透、失魂落魄、如同刚从河里捞出来的落水狗般的弗拉基米尔,她显然吃了一惊,那双清澈的、带着斯拉夫人特有浅灰色的眼睛瞬间睁大了,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错愕、困惑,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关切。
“弗拉基米尔?”她的声音带着雨夜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你怎么在这里?还淋成这样?发生什么事了?”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他苍白得吓人的脸,湿透的、紧紧贴在身上的衣服,以及他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混杂着巨大痛苦、恐慌和某种奇异灼热的复杂情绪。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似乎想靠近,但又停住了,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弗拉基米尔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冰冷的铅块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解释、忏悔、倾诉,都堵在胸口,化为一股滚烫而酸涩的洪流,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看着她站在温暖光晕中的身影,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金发和那双此刻写满询问的灰色眼睛,眼前瞬间又闪过幻象中那个在泥泞里、在蒙古人狞笑中、眼神决绝而悲伤的身影。两个身影在冰冷的雨幕和温暖的灯光中重叠、交错,撕裂着他的神经。
“我……”他终于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纳斯坚卡……我……”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猛地从街道灌入拱门,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更密集的雨丝。弗拉基米尔被冰冷的雨水和这阵寒风一激,本就虚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阿纳斯塔西娅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眼中那最后一丝犹豫瞬间被焦急取代。她迅速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他冰冷而湿透的手臂。她的手很暖,隔着湿透的衣料,那点暖意如同微弱的火种,烫得弗拉基米尔浑身一颤。
“天哪!你在发抖!快进来!你会冻死的!”她不由分说,用力将他往温暖的公寓门厅里拉,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别站在这里说话!”
弗拉基米尔几乎是被她半拖半拽地拉进了明亮温暖的门厅。沉重的橡木门在他们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凄冷的雨声和寒风。门厅里铺着磨损但还算干净的地砖,墙壁刷着米黄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老房子特有的木头味和地板蜡的味道。暖气片散发着令人舒适的热量。骤然从冰冷湿透的环境进入这里,弗拉基米尔感觉像被丢进了温热的棉花堆里,眩晕感更加强烈,几乎站立不稳。
阿纳斯塔西娅扶着他靠在门厅的墙壁上,迅速解开自己的围巾,不由分说地裹在他冰冷湿透的脖子上。柔软的羊毛还带着她身体的余温和淡淡的、熟悉的紫罗兰香皂的气息。这气息瞬间冲入弗拉基米尔的鼻腔,带着一种近乎救赎的力量,让他混乱痛苦的思绪有了一个短暂的、微小的锚点。
“到底怎么回事?”她一边快速地解开自己大衣的扣子,似乎想脱下给他,一边急切地追问,灰色眼眸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你看上去……天哪,弗拉基米尔,你看上去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是病了吗?还是……”她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一些,“还是因为……白天的事?”她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有担忧,也有一丝残留的委屈。
“不……不是……不只是……”弗拉基米尔急切地摇头,裹着她的围巾,汲取着那一点珍贵的温暖和气息。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充满焦虑和关切的脸庞,幻象中她最后那沉静悲伤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现。巨大的愧疚如同海啸般拍打着他。他必须说出来!哪怕被当成疯子!
他猛地抓住她正在解大衣扣子的手,那手温暖而柔软。他的手指冰冷而用力,带着绝望的恳切。
“纳斯坚卡,听我说!我知道这听起来……疯了!但我必须告诉你!”他的声音急促而嘶哑,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狂热,“我……我买了一样东西!一个杯子!一个古老的银杯!然后……然后我看到了……看到了你!但不是现在的你!是……是另一个你!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诺夫哥罗德!在蒙古人……”
他语无伦次,词汇破碎地蹦出来,试图描绘那地狱般的战场,那被献上的银杯,她屈辱的姿态,老者卑微的乞求,还有……她眼中那最后的决绝和牺牲。他的描述颠三倒四,充满了混乱的时空跳跃和强烈的情绪宣泄。
“……那个军官!他就要喝下去了!杯子……那只该死的杯子!我砸了它!我把它砸碎了!就在刚才!”弗拉基米尔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发泄后的余悸和一种奇异的亢奋,“我看到了!纳斯坚卡!我看到了你的……你的选择!你……你……”他说不下去了,只是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她,仿佛要从她此刻的瞳孔里,寻找到那个在泥泞中仰望的灵魂。
门厅里一片死寂。只有暖气管道里水流循环的微弱嗡鸣,以及弗拉基米尔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声。
阿纳斯塔西娅静静地听着。从最初的极度震惊和困惑,到听到“蒙古人”、“银杯”、“牺牲”这些字眼时,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和弗拉基米尔一样苍白。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灰色的眼眸深处,如同风暴前的深海,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当弗拉基米尔说到他砸碎了杯子时,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没有在她脸上看到预想中的嘲笑、愤怒或者恐惧。她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仿佛穿透了漫长岁月的目光,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他,眼神里有震撼,有痛苦,有某种宿命般的了然,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释然?
时间仿佛凝固了。过了许久,久到弗拉基米尔几乎以为自己的心脏会在等待中停止跳动,阿纳斯塔西娅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她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和遥远感,仿佛不是出自她的喉咙,而是从某个尘封的角落传来:
“佩列斯韦特之杯……传说中……能映照人心最深处恐惧与执念的魔物……”她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确认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然后,她微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眼神聚焦回弗拉基米尔脸上,那里面深重的悲伤几乎将他淹没,“所以……你砸碎了它?为了……‘真相’?”
弗拉基米尔用力地点头,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阿纳斯塔西娅的目光缓缓移开,越过他的肩膀,仿佛穿透了门厅的墙壁和外面无尽的雨夜,看向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她的声音更轻了,像一片羽毛落在雪地上:
“古老的传说……还有另一个名字……‘抉择之镜’……”她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泣更令人心碎的弧度,“它映照的……从来不只是过去……更是……选择的分量……”
她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弗拉基米尔混乱的心防!“抉择之镜”!这名字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所有迷障!那银杯映出的,并非仅仅是尘封的历史片段!它在逼迫面对它的人,直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恐惧、猜忌、以及在极端情境下可能做出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抉择!他看到了纳斯坚卡的牺牲,何尝不是对自己在猜忌中可能犯下“诋毁”之罪的残酷预演?那杯子是一面来自深渊的魔镜,照出的,是灵魂在命运岔路口可能坠入的深渊!
“不……不……”弗拉基米尔痛苦地呻吟出声,巨大的后怕和更深的自责攫住了他。他差一点!差一点就成为了自己最憎恨的那种人!在幻象中,他因误解而生的狂怒和猜忌,险些就将他推向了“诋毁”的深渊!老头那句“缘尽莫诋毁”,原来并非简单的劝诫,而是一道淬火的试炼!他买下了杯子,饮下了苦酒,承受了这撕心裂肺的煎熬,不正是为自己内心那片刻阴暗的“选择”所付出的代价吗?
“我……我差点就……”他哽咽着,羞愧得无地自容,几乎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捧住了他冰冷而湿漉漉的脸颊。阿纳斯塔西娅强迫他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那灰色的眼眸深处,风暴似乎已经平息,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痛楚却无比澄澈的光芒。
“弗拉基米尔,”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杯子碎了。无论它映照过什么……无论过去是什么模样……”她的指尖微微用力,带着一种抚慰灵魂的温暖,“重要的是……你此刻的选择。是选择被一个破碎的幻影永远困住,还是……”她的目光如同温柔的探照灯,照亮他灵魂的每一个角落,“选择……释怀?”
“释怀……”弗拉基米尔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它不再是轻飘飘的安慰,而是带着千钧的重量。释怀那银杯带来的痛苦?释怀对纳斯坚卡前世苦难的无力?释怀自己内心曾滋生过的卑劣猜疑?释怀这所有因缘际会、阴差阳错带来的因果纠缠?这并非遗忘,而是背负着这一切的重量,依然选择向前走。如同老头所言,所有一切,不过是在为自己的选择买单。他选择了买杯、饮下、砸碎,也选择了在幻象的深渊边缘勒马回头。那么此刻,他选择释怀——接纳这沉重如山的因果,背负它,而非被它压垮。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和汗水,灼热地流淌下来。他不再试图压抑,任由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颊上的冰冷和泥泞。他猛地伸出手,将阿纳斯塔西娅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他的手臂环抱着她裹在大衣里的身体,用力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也仿佛要从她温暖的躯体中汲取支撑自己站立的力量。他的脸埋在她带着紫罗兰香气的颈窝,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起来。压抑许久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化为低沉的、破碎的哭泣,在温暖而安静的门厅里回荡。那不是软弱,而是一个灵魂在经历剧烈震荡和痛苦洗礼后,终于卸下重负、找到归依的宣泄。
阿纳斯塔西娅的身体在他怀中先是微微一僵,随即彻底柔软下来。她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回抱住他颤抖的身体,一只手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他湿透冰冷的头发和紧绷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尽惊吓的孩子。她将脸颊贴在他冰冷的、带着雨水和泪水咸味的鬓角,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她的拥抱温暖而坚定,如同暴风雨后宁静的港湾。门厅里,只有他压抑的哭声和她无声的慰藉在流淌,暖气片的嗡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小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玻璃,如同轻柔的叹息。城市巨大的阴影依旧笼罩着一切,但在这小小的、温暖的方寸之地,两个相拥的灵魂,正从一场惊心动魄的诡异风暴中,艰难地靠岸。
几天后,一个铅灰色的下午。空气依旧湿冷,但雨总算停了。弗拉基米尔独自一人,再次踏上了开往诺夫哥罗德的慢车。车厢里弥漫着烟草、潮湿的衣物和廉价香肠混合的沉闷气味。乘客们大多沉默着,表情麻木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单调而荒凉的冬日田野:裸露的黑土,枯黄的草茎,光秃秃的树林,远处村庄低矮木屋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际线上若隐若现。偶尔能看到一两只黑色的寒鸦,像不祥的污点,在灰白的天空中盘旋。
弗拉基米尔靠窗坐着,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旧报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里面是那只彻底破碎、扭曲变形、失去了所有光泽的佩列斯韦特之杯。报纸粗糙的触感摩擦着他的掌心,那冰冷的金属质感似乎还能透过纸张传递出来,带着一丝残存的、令人心悸的余韵。
他闭着眼睛,却没有睡。几天前的风暴似乎已经平息,但并非没有痕迹。他的脸依旧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却不再像惊弓之鸟般仓惶。那场诡异的遭遇,如同一次灵魂深处的地震,摧毁了一些东西,也重塑了一些东西。纳斯坚卡的拥抱和那句“重要的是此刻的选择”,像锚一样,将他从混乱的漩涡中拉回现实的岸边。
然而,那个破碎的杯子,依旧是一个必须处理的“残骸”。它不属于他,不属于圣彼得堡区那个狭小的房间,甚至不属于这个时代。它属于那个古老的、充满血与火的诺夫哥罗德,属于那个献出它又被它映照过的灵魂。老头那句“缘起则聚,缘尽则散”的箴言再次浮上心头。他与这魔杯的缘,起于一场逃避猜忌的冲动,终于一次毁灭性的爆发。如今,是该彻底了结的时候了。他决定将它归还,归还给那片诞生它的土地,归还给那古老的河流,让冰冷的河水冲刷掉它所有的诅咒和记忆。
火车发出长长的、疲惫不堪的汽笛声,缓缓驶入了诺夫哥罗德老城那座同样古老、布满岁月污痕的车站。弗拉基米尔随着稀疏的人流下车。空气比圣彼得堡区更加凛冽,带着沃尔霍夫河宽阔水面上吹来的、刺骨的湿寒。天空是低垂的、均匀的铅灰色,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铁板压在头顶。
他没有再去那个混乱的古董市集。老头和那个摊位,仿佛从未存在过,又或者只是他混乱记忆中的一个幻影。他径直穿过依旧显得湿漉漉、行人稀少的街道,走向城市边缘那片开阔的河滩。
沃尔霍夫河在冬日里显得格外辽阔而沉静。河水是深沉的灰绿色,缓慢而有力地流淌着,水面上漂浮着零星的碎冰,反射着天光冰冷的微芒。宽阔的河岸覆盖着枯黄的芦苇和湿漉漉的鹅卵石,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那片铅灰色的天际线。风从河面上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水腥气,毫无阻碍地穿透弗拉基米尔不算厚实的大衣。远处,古老的克里姆林宫(诺夫哥罗德内城要塞)的轮廓在灰蒙蒙的背景下显得有些模糊,那些洋葱头圆顶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河滩空旷寂寥。只有弗拉基米尔一个人。脚下湿冷的鹅卵石发出单调的摩擦声。风声在耳边呜咽,如同无数亡魂的低语。他走到水边,停下脚步。冰冷的河水拍打着岸边的石头,溅起细小的、同样冰冷的水花。
他蹲下身,解开旧报纸。那只破碎的银杯露了出来。扭曲的杯身,狰狞的黑色裂缝,死寂的灰白色泽……在铅灰色的天光下,它显得如此丑陋、冰冷、毫无价值,只是一堆被诅咒污染的废金属。弗拉基米尔凝视着它,几天前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和幻象带来的巨大冲击感,此刻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剩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以及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在风暴过后,面对废墟时的平静。
“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你生命中该出现的人,绝非偶然……”老头转述的佛陀箴言在风中飘散。这杯子,这摊主,纳斯坚卡,甚至那些幻象中的蒙古人……都是他必须遇见的“人”吗?都是为了教会他一些什么?教会他选择的重量,猜忌的毒害,牺牲的悲壮,还有……释怀的艰难与必要?
他拿起一块最大的、带着狰狞裂痕的碎片。冰冷的金属触感依旧刺骨。他手臂用力一挥,将碎片远远地抛向灰绿色的、深沉的河心。
碎片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无声无息地落入水中,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瞬间就被流动的河水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扭曲的杯脚,杯身的残片……他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将手中那来自深渊的残骸,一块一块,投入沃尔霍夫河永恒的沉默之中。没有声响,没有回音。只有河水缓慢、冰冷、无情地接纳着它们,将它们带向未知的黑暗深处。
最后一块碎片脱手。弗拉基米尔直起身,望着眼前辽阔、冰冷、亘古流淌的河流。风更猛烈了,吹得他衣角猎猎作响,脸颊生疼。巨大的空旷感包裹着他。河对岸的旷野在灰暗的天幕下延伸,无边无际,荒凉而肃穆。几只黑色的寒鸦掠过铅灰色的天空,发出几声短促而喑哑的鸣叫。
老头那沙哑的声音,带着命运的最终裁决,最后一次清晰地在他心中响起:“行出自愿,事过无悔,不负遇见,不谈亏欠。”
他买下了杯子,饮下了苦酒,砸碎了魔镜,承受了痛苦,选择了释怀……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此刻站在这冰冷的河岸,面对这无尽的荒凉和沉默,便是他为这些选择所支付的、最终的“账单”。没有怨怼,没有后悔。因果的锁链沉重如山,但他选择背负它,站立于此。
释怀。并非轻松。而是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沉重的行囊,依然选择向前走去。因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该去的地方;无论遇见什么,都是该遇见的人。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最后望了一眼那吞噬了魔杯碎片的、深不可测的灰绿色河水,然后转过身,裹紧了冰冷的大衣,一步一步,踏着湿漉漉的鹅卵石,朝着城市的方向,朝着那个有着温暖灯光和紫罗兰香气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在他身后打着旋,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一首古老而苍凉的送别曲。